麥客,,也許是最能體現(xiàn)新中國農(nóng)業(yè)變遷的特殊符號吧,。
麥客的衍生,是舊時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低下,、家庭勞動力短缺背景下,,底層群體以流動短工謀求生存的具象化呈現(xiàn)。窮人家衣食無著,,便按照雇主的需要做起了割麥短工,,久而久之,便催生出一支龐大的勞動力軍團,。
據(jù)史料記載,,麥客的存在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明清時期,,每到農(nóng)歷五六月之交,,便有三十多萬麥客流動于陜甘寧等地,他們由南至北,,一路揮汗如雨,,火熱前行,成為收割麥子的專業(yè)短工,?!缎撵`真經(jīng)》中寫道:“大約是關(guān)中的人也走了西口,莊稼地里缺勞動力,,麥子熟了就要及時收割,,那時候就有人成群結(jié)隊地趕去收麥子,是為了賺些貼補家用的錢,,久而久之就有了專門以此為業(yè)的職業(yè),,這就叫麥客”。
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村勞動力得以從集體勞作中解脫出來,,麥客的身影又重新躍動在將熟未熟的麥浪里,。最后見到麥客,是上小學(xué)和初中的那些年,。每到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學(xué)校都會放七天左右的“忙假”,我和同齡的孩子便有更多的時間幫助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也有更多的機會去近距離接觸那些傳說中的“麥客”們,。
我們村地處黃土高原上的早勝塬,家家?guī)缀醵际堑囟嗳松?,每到麥子成熟的季?jié),,多數(shù)都是要去“請”麥客的。我們村既有去往各地的麥客,,也有從各地趕來的麥客,。每天天還未亮,他們便開始準備一切,,丈夫負責(zé)打磨鐮刀,,這是保證他們一天收割效率的基礎(chǔ),妻子負責(zé)給水壺?zé)凉M水,,可以補充身體一天所需的水分,。麥客最特殊的標志就是一把極為鋒利的鐮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一些麥客還要給自行車頭上掛上幾束麥穗,,來給顧主們昭示自己的身份。
記得每年端午前后,,天還沒放亮,,村口就已經(jīng)集結(jié)起了三五成群的麥客,來的或是一對夫妻,,或是一組兄弟,。他們的穿著雖然破舊,但精神卻是抖擻的,。麥客腰上綁著兩把鐮刀,,鐮刃在主人每天的打磨下顯得極薄,卻鋒利無比,,在陽光下發(fā)出刺眼的銀光,,就像是古代劍客手中的長劍。
一個好的麥客通常也有驚人的吃相,。聽祖輩們講,,好麥客每天能割兩畝多麥子,吃三五斤飯食,還能走好幾十里山路,。記得天還沒放亮,,母親便開始起火做飯來迎接麥客,空氣中浸潤著谷物特有的焦香與甘甜,。一大盆菜,、一鍋饅頭,,不到半盞茶功夫,,已被麥客們吃得精光。吃飽喝足后,,便直奔麥地,。
物資匱乏的年代,經(jīng)過歲月磨礪和長期的勞動,,每個麥客都熟練掌握了一種“跑鐮割麥”的傳統(tǒng)技藝,,可以把整垅麥子割得又快又干凈,他們一邊割麥一邊悠閑地哼著“一年就盼麥子黃,,不想婆娘不想娘……”“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引來周圍麥客的一陣陣笑聲,,這是給其他麥客增添士氣的歌,,也飽含著麥客們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希望。
收麥的這幾天,,東邊開始泛魚肚白的時候,,我便約幾個同齡的伙伴,一起拿上化肥袋子去“拾麥穗”,。所謂“拾麥穗”,,就是在麥客割完雇主的麥子后,去路上或是地里撿那些零零星星灑落的麥穗,。通常我和伙伴們會沿著麥地的方向一路前行,,并以比賽的方式為化肥袋裝滿麥穗。半腳高的麥茬刺得腳踝生疼,,甚至?xí)┩杆芰蠜鲂?,或是被高低不平的麥田摔斷鞋幫。鞋子的維修也極其簡單,,只需用小鋸條放在火上燒熱,,將斷處烤軟,迅速地粘在一起便會恢復(fù)如初,。
收割回來或是拾回來的麥子,,全部要摞在麥場,通常一個村落里只有一個打碾場,那是大集體時留下的產(chǎn)物,。全村人就用這個場,,每家一天輪流進行打碾,無論老人小孩,,都齊聚在打曬場,,或抖麥攤場、或拉馬套牛,,全得忙活著,,一直要從雞叫忙到月上中天。
“請”麥客大概一直持續(xù)到上世紀90年代末,,進入21世紀以后,,農(nóng)業(yè)機械化時代悄然到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效率大幅提升,。在機械面前,,麥客已經(jīng)不再屬于這個時代,只有在狹窄的山坡地,,偶然可以看見他們稀稀疏疏的身影,。
如今,對于半生已過的我們來說,,這些難得的記憶就像昨天剛剛發(fā)生一樣,,每到一年特定的時段,那段流淌在血液里的故事就會如同流行性感冒一樣不約而至,。小時候,,物質(zhì)生活極度單一。冬天,,靜靜地看著麥子無力在地里呻吟,,或是在冰雪的覆蓋下盡情暢飲,心中滿是對麥子蟄伏中無所事事的羨慕,。驚蟄過后,,萬物萌發(fā),麥子們競相翻涌,,月余間便拔節(jié)抽穗,,托擁出功成名就的喜悅。那個時候,,農(nóng)村和麥子就是我眼中的人生價值和天道輪回,。長大后,到外面上大學(xué),,麥地便成為詩和遠方的靈感意象,。對于農(nóng)家出身的我,,求學(xué)的那段歲月,麥子就如同命運的籌碼,,不管選擇,,還是放棄,都是對未知前程的無助與迷惘,。
記憶就像一個年代的定位系統(tǒng),,年少童趣也好,中年茫然也好,,暮年回首也罷,,總有一些東西如同甲骨文一樣永久性地刻在靈魂深處。如今,,又到了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麥客的身影連同麥子正被現(xiàn)代機械們一茬茬收割殆盡,,將我們兒時的苦澀記憶顆粒歸倉,。這,或許是對往昔歲月的特殊祭奠,,抑或是對今天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另一種感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