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子
□萬廣萍
我家的老莊子,,穩(wěn)穩(wěn)扎根在堡子底下,。面朝東,清晨第一縷陽光總能順著塬梁漫進院子,;背靠西山,,山脊盤踞著那座神秘的堡子。
這堡子并非堡壘,,不過是山體延伸出的大圓盤,,卻曾為戰(zhàn)地而蒙上歷史的迷霧。登上堡頂,,如立天然瞭望臺,。北望,耿灣川如青綢蜿蜒,,河道田壟交織如美玉,;南瞰,洪德鎮(zhèn)屋舍如星羅棋布,。堡子西側(cè)豁口處,,一道高聳的掩體墻如滄桑的傷疤,,將堡與平臺割裂。墻上孔洞,,是瞭望孔,?還是射擊眼?早已無人知曉,,只余無盡遐想,。三面斷崖,刀削般直插谷底,。斷崖南側(cè)半空,,一條羊腸小道若隱若現(xiàn),盤旋通頂,,真真是“一夫當關(guān)”的險地,。
堡子的歷史深埋黃土,難以追溯,。想來,,先祖定是相中了斷崖下堅硬厚實的黃土,取土省力,,打窯洞能上挖下墊,。于是,窯洞沿堡一周密密排開,。我家院子居于其中,,地勢最高,得名“高院子”,。
我嫁來時,,崖面足有四十多米高。土窯,、土院,、土墻,處處浸染著黃土的氣息,。大門不過幾根木棒,,鐵絲隨意捆扎成柵,開關(guān)時“咯吱”作響,,仿佛隨時散架,。院里一口膠泥窖,遇旱年,,窖底干裂,,吃水成了長年的大難題。門外,牛棚,、羊圈,、豬圈、雞舍擠擠挨挨,,廁所縮在角落,,草垛柴垛東倒西歪,不大的場院塞得滿滿當當,。遠遠望去,,凌亂擁擠,卻滿是生活的煙火,。
老莊子原有五孔窯,,后來南邊又新挖一孔。最中間的正窯格外深邃,,足有二十米長,。據(jù)說初時只是個里低外高、殘破的磨窯,。當年老公公當家,,想改建成住人的窯,請來土匠,,一見那危險模樣,,無人敢動手。后來,,一個叫張挖土的漢子,憑一身虎膽,,用土坯一點點將斷壁殘垣箍成了遮風擋雨的家,。只是這窯模樣實在難看,又扁又高,,墻皮比砂紙還粗糲,,坑坑洼洼。好在婆婆愛干凈,,總能收拾得齊整,。
冬暖夏涼的窯洞,是莊稼人最溫暖的港灣,。寒冬臘月,,沒錢架火爐,只需在炕洞里煨上羊糞,,點上柴火,,暖意便順著土炕、土墻彌漫開來;酷暑時節(jié),,一腳踏進窯洞,,涼意瞬間驅(qū)散燥熱,神清氣爽,。這簡樸的日子,,于莊稼人而言,滿是溫馨與知足,。
后來家境稍好,,丈夫請匠人打制了上萬塊土坯。待土坯干透,,又請來巧匠,,將側(cè)窯逐一箍砌一新。唯有深邃的正窯,,仍保留著最初的模樣——這是我嫁入后的第一次大修,。
時光流轉(zhuǎn),2010年,,推土機的轟鳴打破了老莊子的寧靜,。丈夫讓機手將崖面削低三個臺階。隨后,,請匠工砌起紅磚崖面,,磚塊如琴鍵般整齊排列,勾勒出新的輪廓,。北邊矗起三間琉璃瓦房,,配套的洗澡間通上了熱水。磚砌院墻取代了搖搖欲墜的土墻,。恰逢國家“121雨水集流工程”落地,,兩口巨大的水泥窖蓄滿甘霖,混凝土澆筑的地基讓院落堅如磐石,。自此,,旱季水荒的憂慮徹底消散。這第三次大修,,讓老莊子脫胎換骨,,全家人的笑容,比檐下懸掛的紅辣椒還要明艷,。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今年老莊子又迎來新的蛻變。三十余載光陰,,足以讓襁褓嬰孩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讓烏黑青絲染上歲月白霜,。而這座承載著無數(shù)記憶的莊院,卻在時光的雕琢下愈發(fā)精神矍鑠,。
回首往昔,,那些為生計奔波的日子,有過柴米油鹽的爭執(zhí),,有過辛酸的淚水,,也有過開懷的歡笑。至今仍記得土墻上那幅早已泛黃的《不氣歌》,,墨跡隨歲月模糊,,卻深深烙印心間。
如今,,羊糞燃燒的青煙在天空繪出神秘的圖騰,,一家人圍坐,爭吵與歡笑都融入了裊裊炊煙,。三十多個春秋,,莊院的每一寸土地都鐫刻著我們勞作的足跡。我們這一大家子,,就像扎根院角的老樹,,根系在地下盤根錯節(jié),汲取著這片土地的養(yǎng)分,,以頑強的生命力,,詮釋著生活的堅韌。
每當夕陽西下,,老莊子的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長,。那些風雨兼程的日子,最終都凝結(jié)成這黃土崖壁上,,永不褪色的生命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