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聆聽?wèi)c陽,,在這里讀懂慶陽,。本期的“一點(diǎn)慶陽”,,為大家朗誦郭海霞的散文《窯洞氈影》。
窯洞氈影
郭海霞
陳飛 攝
隴東大塬的窯洞深處,,昏黃的燈光在新抹的水泥灰墻上輕輕搖晃,,將74歲老氈匠薛占省和他兩位徒弟的身影揉碎又拉長,恍若時光在此放慢了腳步,。
薛占省戴著藏藍(lán)色鴨舌帽,,佝僂的背裹在藍(lán)中山裝里,身形清瘦,。那雙骨節(jié)嶙峋的手,,一觸到潔白的羊毛,,就像一截被春雨泡醒的老樹皮,瞬間變得靈動起來,。只見他隨手抓起一大把羊毛,,手腕輕抖,羊毛里夾雜的草屑與羊糞簌簌掉落,。
接著,,他又起身到門口,取來竹板和羊毛做成的“瓦瓦”——那是鋪毛時保護(hù)手部的工具,,還有一把狀若扇子的竹制撒條,。他把“瓦瓦”套在左手上,俯身抓起一大團(tuán)羊毛高高舉起,,右手持撒條,,繞著地上鋪好的竹氈簾邊走邊敲打。撒條在空中一下又一下劃出優(yōu)美弧線,,雪白的毛絮如碎云般飄落,,層層鋪展在簾子上。
直到氈簾上積起約兩寸厚的羊毛,,宛如一床“大雪被”,,他才停止敲打。而后,,緩慢地蹲下身,,用布滿老繭的手掌輕輕撫過毛面,眼神專注而篤定,,仿佛眼前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shù)品,。
隨著日頭西斜,光影在窯洞內(nèi)不斷變幻,,師徒三人躬身勞作的身影,,恰似一幅流動的畫卷。他們做的是毛氈,,環(huán)縣人管這活叫搟氈,。
過去,土炕上厚實(shí)的毛氈,,既是抵御寒夜的溫暖屏障,,也是衡量家境是否殷實(shí)的標(biāo)尺。嫁娶時,,新氈鋪就的喜炕承載著新人對未來的憧憬,,也見證著尋常日子里,煙火人家的悲歡離合。一方毛氈,,裹著黃土地的溫度,,藏著幾代人的記憶與情感。
17歲學(xué)藝,,19歲收徒授藝,,四十余載,薛占省扛簾掂弓,、走鄉(xiāng)串戶,,培養(yǎng)了近10名徒弟。他搟出的毛氈瓷實(shí)緊致,,可沿用40年,,在當(dāng)?shù)剡h(yuǎn)近聞名。
問及搟氈要訣,,他連連擺手:“這活兒七分力氣三分巧,,全靠體力。三人搭伙,,晚上彈毛,,白天搟,一天最多也只能搟出三條氈,?!闭f著,他快步走到窯掌,,目光落在那張泛著歲月包漿的桑木彈毛大弓上,。弓身黑褐發(fā)亮,熟牛皮弦緊繃,。
“你看這弓,”他食指和中指并攏,,輕叩弓背,,“這弓2米多長,重15斤左右,。師爺傳給師傅,,師傅又傳給我,快百年了,,弓身上這五個指印,,是我們?nèi)艘淮淮コ鰜淼摹,!闭f罷,,輕輕嘆了口氣,一絲落寞從他眼里一閃而過。
作為一名老氈匠,,搟氈早已融入薛占省的生命,。從選毛時的嚴(yán)苛,到彈毛時左手握弓背,,右胳膊套上攀子,,右手拿著扯子撥動弓弦,全身發(fā)力,;再到鋪毛,、噴油、噴水,、撒面等十余道工序,,環(huán)環(huán)相扣,哪一環(huán)都馬虎不得,。在用料上更是講究,,黑沙氈配豆面,白綿氈搭糜面,,再噴上純正胡麻油,。洗氈時,兩名匠人赤腳坐在木凳上,,在滾燙的熱水中反復(fù)蹬踏氈卷,,汗水與蒸汽交織,賦予毛氈筋骨與靈魂,。
陳飛 攝
“早些年,,我們也做氈襖、氈褂,、氈腿,、氈襪、氈靴,,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沒見過,。”薛占省感慨道,,雖然這些活比搟氈還費(fèi)事,,但不管做啥,都得盡力而為,?!皫煾的菚r常說,主家信任咱,,管吃又管住,,咱就得把活耐心做到最好,這才是匠人的本分?!?/p>
如今,,曾熱鬧搟氈的窯洞冷清下來。墻角那套簾,、弓,、撣、絆,、叉等搟氈用具和牛皮弓弦仍保持著最后一次使用時的狀態(tài),,竹制部件上落滿了灰塵,仿佛一部被突然按下暫停鍵的紀(jì)錄片,。
“年輕人嫌苦累,,還掙不了幾個錢,這手藝怕是要跟著我一起進(jìn)黃土了,?!毖φ际啙岬难劾锓浩饻I光。一旁62歲的徒弟薛占紅嘆了口氣,,插話道:“師父總念叨著手藝要失傳了,,我們也只能干著急?!?9歲的徒弟薛占義無奈搖頭:“我試著在短視頻平臺發(fā)過搟氈視頻,,看的人不少,真正想學(xué)的卻沒幾個,?!?/p>
兩人既是薛占省多年的徒弟,也是關(guān)系要好的堂弟,。自17歲開始,,就跟著師傅走鄉(xiāng)串戶學(xué)手藝。月光下一起彈毛,,日頭下一起干活,,幾十年的光陰都揉進(jìn)了毛氈里。
“搟了一輩子氈,,現(xiàn)在干不動了,。但這手藝必須傳下去,。只要有人愿意學(xué),,我一定好好教?!毖φ际〉脑捳Z里,,滿是憂慮與期盼。
說著,三人又默契地回到各自的位置忙碌起來,。
窯洞里,,“砰砰”的彈毛聲此起彼伏。薛占省布滿老繭的雙手與徒弟們穩(wěn)健的動作在燈影下交錯,,三十多年的默契盡在其中,。
挑毛、彈毛,、鋪毛——這些重復(fù)了半輩子的工序已成本能,。撒條揚(yáng)起,羊毛紛飛,,恍如昨日,。仿佛他們不曾受各自命運(yùn)驅(qū)使,依然行走在當(dāng)年塵土飛揚(yáng),、苦樂交織的搟氈路上,。
弓弦未斷,技藝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