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天石
故鄉(xiāng)沒有大河。四郎河算一條不大不小的河,,在解家川段卻也瘦成了一條溪。
黃土高原上有水的地方就有山,,春天一到,四郎河南岸復活,。水靜靜地臥于山根里,,清冽幽靜。蘇軾在《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中有曰:“水清出石魚可數(shù),,林深無人鳥相呼,?!蔽以诮饧掖]有見到魚,倒有不少小蝌蚪,。
青緞被草映著,,被山映著,隨心隨意地搭在山谷里,。泜水清且淺,,沙礫明可數(shù),大大小小光溜的石頭在水底擺出一條河的紋路,,總有一些凸起的石頭阻斷水灘,,三塊或兩塊石頭疊出個把空靈洞隙。水不同,,鉆出洞隙的水不回頭,,如出一身汗般發(fā)出酣暢淋漓地歡歌奔涌而去。
石有石道,,水有水跡,,石水相安。
河北岸土質疏松的堤岸上生滿了松松散散的草,,堤豁著高高低低的塌口,。堤土向河一邊風蝕,溜成一道狹長洼帶,,被農人撒滿了苜蓿籽,。最早發(fā)現(xiàn)苜蓿帶的我和后來陸續(xù)發(fā)現(xiàn)苜蓿的村外人如一群蝴蝶追逐著河邊。四郎川里種苜蓿的人盼著苜蓿到五月開出紫花,,更筋道時喂牛喂羊喂兔子,,而我們稀罕苜蓿芽如蝴蝶鐘愛苜蓿花一樣,,當優(yōu)雅而美麗的苜?;ㄩ_滿河灘時,我們已經飽餐春色,,該輪到蝴蝶出場了,。苜蓿花吸引著蝴蝶,,斑斕的蝴蝶和簡約的蜻蜓翻飛撩著花枝和水面,。
楊萬里在《寒食雨中,同舍約游天竺,,得十六絕句呈陸務·小溪曲曲亂山中》中寫道:“小溪曲曲亂山中,,嫩水濺濺一線通。兩岸桃花總無力,斜紅相倚臥春風,?!蔽易呓鼤r,山洼里大半的樹已萌綠,,早開的桃花托著粉腮夾在一洼山漢子中間,,山漢子們粗魯,身上還纏繞著去年的藤蔓沒來得及摘盡,,更不解桃花風情,。
看透了桃情的唐末進士李九齡早道出了真相:“一樹繁英奪眼紅,開時先合占東風,??蓱z地僻無人賞,拋擲深山亂木中,?!?/p>
可惜詩人吟桃時,桃花并未聽到,,否則當開在大塬平地招徠更多的士子春情,。此刻,僅山隨水綿延,,樹依山而生,,相映成春的河川伸出胳膊竟沒拽到一片桃花瓣。
草欺水勢,,溪窄時,,水就夾在草間,草傾成橋,,槐尺蛾,、蜉蝣和瓢蟲依橋而過,蟲兒的快樂僅在一根草枝上,,草枝被水一逗一惹地顛,,蟲兒就跟著顛,,有諳水性的蟲兒如麥芒般漂移在水面,,隨水而動。河兩邊倒長滿了各種春草,,解家川的小河完全不像一條大河有著磅礴的灘涂,,各種春醒的花花草草就擠在近處待水而沽,萌萌地晃著,。老牌的荊棘杈已抽出新枝,,荊棘是解家川的故人,如土地爺一般,一個旋轉是冬天,,再一個旋轉就到了春天,。春天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哭一聲,,眼淚流進小河,笑兩聲,,余音就震顫著大山,。
水無回頭浪,。
回頭看水時,,遠處的山根抿嘴偷笑,。
山根滲出一片濕漉漉的地,裸在外面的樹根上滴著水,。四郎河的發(fā)源地在艾蒿店子,,這是一座初聽滿是荒蕪,走近時卻美妙清幽的山谷,。艾蒿店子藏在子午嶺深處,,僅有一條蒼跡斑斑的公路,公路被樹群,、積葉和荒草侵占,,如花生般時寬時窄。大山峻嶺在艾蒿店子開了神眼,,水初發(fā)軔,,落花漾露,初出世的水一經人間便不可收發(fā),。
我仿佛聽見樹根下汩汩的水聲,。我想起了古宗列曲的五個泉眼。
瘦水積溪,。等到褪去青澀,,騰躍而行時,水已不是青水,,草穿水膚,,石阻水路,蟲蛀水肌,,水之為水,,如一棵樹,,一根草,,一塊石,,甚至一座山,山中有水,,水中有石,,樹上有草,草中藏樹,。即使一河水也不能避俗,,能于俗中不俗亦是高雅之水了。
我見過畫家筆下的山,,六層氤氳,,峰巒重疊。走近了看,,綠蔭下干荊交錯,,枯樹杈橫,虛陷盡伏,,陳蔓伺張,,干癟的牛糞坨在林深處如黑菇般還未腐化凈,經年的落葉將山底抹成一色,,根本看不清哪里是洼哪里是渠,。
如果你看到一片春天綠意盎然的山林,春天一定在樹梢而不在林底,。
我此刻正站在四郎河水畔,,時寬時窄的水面被石塊調理著忽而平緩,忽而跌宕,,水在陡處生發(fā)擊撞,,一沫一沫水花串著鈴音跌跳下石層翻起濺浪,浪如白羊,,羊簇擁著擠進水渦,,泛成白蓮,蓮在水不著水,,堆著漣漪,,如白玉宮殿里一群美妙女子在開著派對,一個絕音便哄散開去,。每一滴水花都無拘無束地奔騰,。
水面大幅變寬是在一里外,。
變寬的四郎河一下子倜儻風流起來,,像一條真正的河了,,河的一邊不再有堤岸,淺灘深田,,大片的河灘地覆滿了菜棚,。川道里的莊戶人家越來越聰明,近水澆田成為大棚天然優(yōu)勢,,水潤倉廩,。“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如溪聚成河,,每個低點前方都是高原,。
川道里的人們因川而塞,因水而富,。
河水嘩嘩而下,,橫陳在河中央的石頭頓時渺如針豆,水覆過石過磯一路而去,。南山上梯田密布時,,每戶都上山,牛也上山,,春里新土翻浪,,農人撒谷種豆,牛過河,,犁過河,,牛糞羊糞也過河。肥牛壯地,,莊稼人的“地生”其實就是一場牛生羊生,。南山有兩條陡坡通向河灘,坡是順著樹隙田道順勢而修的,,都是種田的農人覺著哪段能走用镢頭挖幾下,,哪段凹陷就挑幾鐵锨土補著填填,久而久之就出了兩條彎彎扭扭的山路,。
多虧有了四郎河,,才有了這一川人。而今,,山上梢林密布,,一寸糧地都沒了。
好賴山腳的河還在,,石頭擱河邊如塑雕的農人,,石塑天天沖澡,。南山路長了樹,長了草,,真正成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