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過后,黃土高原溝壑區(qū)的殘雪還在呼呼沉睡,,街道兩旁旱柳的枝梢卻已悄悄泛起青暈,。去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我中午加完班,,刺骨的寒意侵襲全身,。已是萬物凋零的時令,猛然間卻抬頭望見幾株崛挺的柳樹,,葉子已是衰老的枯綠色,。深冬的柳樹是最具神性的,當周圍的樹木裸露出猙獰的枝干,,旱柳依舊垂著銀白色的絳索,,在零下十幾度的月光里,將自己結成冰晶的經幡,。
春天的信使
黃土大塬上的柳樹,,從來不在盛年時驟然離場,而是要將褪色的過程拉扯為悲壯的史詩,,初冬的青銅色,,臘月的鐵灰色,直到次年新芽萌發(fā)的前夕,,才肯將枯葉歸還大地,。
柳樹是最先叫醒春天的使者。驚蟄過后,,春風掠過千溝萬壑,,塬畔上的那棵歪脖子柳樹早已偷偷抽出了七八根嫩枝,將樹皮上新沁的汁液凝成琥珀色淚滴,。這個時候,,春日的暖陽把柳皮曬得面泛油光,農家的孩子們便踩著解凍的生土爬上柳樹,,只需要勾住碗口粗的斜杈,,攥緊泛青的嫩枝條,隨著“咔嚓”一聲脆響,帶著芽苞的柳枝就如同二月剪刀一樣,,被齊整地折了下來,。對著濕潤的樹皮裹著木芯轉個三五圈,轉圈的力道需要小心把握,,過輕則無聲,,過重則斷裂。抽出來的木棍還黏著絲,,將空皮管兩端剪成平口,,再往嘴唇邊一送,“嗚”的一聲就驚飛了梁頂?shù)囊傍澴印?/p>
柳樹旁是一方已經完全干涸的澇池,,池子里滿是去年西北風留下的殘枝敗葉,,女娃娃們圍坐在池邊,欣喜地把細柳笛含在唇間試音,,尖溜溜的“吱吱”聲混著溝底融冰的叮咚,,驚得啃苜蓿芽的灰野兔支棱起耳朵。那些被羊群啃噬過的枝丫,,斷口處萌發(fā)的嫩葉比完整枝條更鮮亮,,仿佛被傷痛催生了更蓬勃的生命力,。
地脈的法器
常聽祖輩們講,,柳條也是地脈里治病的法器。在曾經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柳條是觀音菩薩插在黃土里的玉凈瓶,,根須吸著黃天厚土的地氣,枝條散著萬千眾生的病痛,?!饵S帝內經》記載,“柳枝煎湯可祛瘴氣”,。產婦用柳葉水擦身,,牧羊人嚼嫩枝止瀉,就連孝子們祭奠亡者的符棍也需用柳枝纏繞白色紙帶,。清明上墳時,,父親總要這幾根粗壯的柳枝,綁上黃色或是白色的奠紙,,微風吹過時,耳畔竟傳來簌簌的誦經聲,。
明代《隴東縣志》載:“疫病盛行時,,鄉(xiāng)民縛柳為門,懸枝驅鬼?!比缃?,在慶陽的大部分村落,人們仍然可以看見系滿紅布絳的柳樹,,每條布絳都系著對無常命運的抵抗,,布絳褪色后滲入樹皮的朱砂,在年輪中沉淀為暗紅色血管,。寒衣節(jié)那晚,,我目睹木樁里涌出的新芽,它用嫩葉接住墜落的紙灰,,將死亡轉化為抽枝的養(yǎng)料,。我忽然明白觀音為何獨執(zhí)柳枝,大慈大悲從來不是悲天憫人的垂視,,而是以匍匐之姿,,在眾生苦難的裂縫里,長出三千青絲的生機,。
柳枝入土即生,,暴雨沖垮的溝壑邊,總有柳枝借著塌方的濕土扎根,。被孩童掰斷的枝丫,,落地即成新苗。折一段青灰泛油的柳枝,,隨手插入解凍的黃土里,,約莫半月后,黢黑的樹皮下便會頂出星星點點蜷曲的綠意,。嫩芽們穿破干枯的表皮,,沾著晨露盡情舒展,破繭成蝶,,掙脫桎梏,,在料峭春風里顫巍巍地招搖。柳樹的生存哲學總帶著泥土的腥氣,,這截曾被視作“死木”的枝條,,此刻正用新葉與根系宣告,生與死的界限不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突圍,,它不苛求沃土厚肥,,倒插的枝條能借晨露重煥生機,斷折的殘干可于裂縫中萌發(fā)新綠,。這種近乎蠻橫的生命力,,像極了黃土高原上刨食的莊稼人,給一粒種、一捧土,、半瓢水,,便能從干癟的黃土地里長出壯碩的果實。
生命的壯美并非參天蔽日,,而是萌生在枯木生芽的倔強里,。那些被折斷、被遺棄,、被深埋的時光,,終將會在某個濕潤的清晨,化作破土而出的新綠,。
根系的永生
黃土高原的柳樹根系穿透三丈厚的馬蘭黃土,,在第四紀冰川裂縫中汲取著遠古水脈,這種向死而生的生長特性,,歷來被視為生命的范本,。穿行在旱柳的年輪與黃土的褶皺間,我逐漸讀懂這片土地的生存哲學,。那些垂向大地的柔條,,實則是扎進天空的根須,看似脆弱的嫩芽里,,卻封印著比花崗巖更頑固的基因,。
左宗棠西征時沿驛道植柳三千里的壯舉,至今在華家?guī)X留存28棵“左公柳”,。這些古樹如綠色豐碑,,銘刻著人類與自然博弈的史詩。它們既是清軍“屯田戍邊”的遺產,,也是當代退耕還林工程的先聲。當費盡人力財力栽植的刺槐在沙暴中成片倒伏時,,旱柳卻用根系編織成地下長城,,它的側根分泌出溶解石灰?guī)r酸液,釋放出類似發(fā)酵糜酒的氣味,,這種帶著稷黍香型的生存智慧,,比任何宗教典籍更具有震撼的生命啟示,真正的神性從不在云端顯圣,,而在億萬次向死而生的扎根中涅槃重生,。
從驚蟄裂土的柳笛嗚咽,到冬至凍土下的根系暗涌,,柳樹的物候節(jié)律與農耕周期深度咬合,。早春抽芽的勇氣,是農人頂破板結凍土的犁鏵。深冬余葉的從容,,是窖藏糧食靜候春播的深沉,。柳條筐背土造田的勒痕、柳木扁擔挑起的月光,,皆是“柔韌克剛”生存哲學的注腳,,他們如同柳枝一樣,以垂絳之態(tài)化解沙暴戾氣,,以中庸之道在匍匐中積蓄向上的力量,。
早春抽芽是向死而生的勇氣,晚冬落葉是靜待天時的從容,。在黃土高原的生存辯證法中,,柳樹早已超越植物學范疇,它是向死而生的生態(tài)斗士,,更是黃土文明的生存隱喻,。
生于此地的生命,終將以匍匐的姿態(tài)觸摸蒼穹,。
作者簡介
閆安,,甘肅寧縣人,慶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8年出版?zhèn)€人文集《以春天的名義》,,先后在《中央農村工作通訊》《甘肅日報》《甘肅經濟日報》《甘肅農民報》《散文詩》《隴東報》等報刊發(fā)表文章200余篇,獲國家,、省,、市各類征文獎50余次,作品曾入選《中華當代詩歌精選》《當代茶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