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會寧
站在半山腰,,目光沿著川道由東向西望去,一條川全被白色覆蓋,。若沒有三棵五棵的樹頂著一頭綠色冒出來,,給這一川的白添加幾個句讀或幾只綠眼,你一定會以為是誰把天上一團一團的云趕下來,,又輕輕扯開后鋪在了羅河的臂彎里,。
陽春三月,羅河扯長了臍帶呈“S”型從子午嶺逶迤而來,,沿川的植被,、禽雀和村莊被喚醒?!扒迕髑昂?,種瓜點豆?!壁s緊抓住農(nóng)時,,種下玉米,,像蠶扯絲一樣扯著白色塑料薄膜在河灘上織下一帶素錦。拱形高出地面兩米的,,是日光溫室,,都弓著背吸收著陽光。川道的水醒來得早,,觸角早早地就探到了河灘的角角落落,。
一
樹在村莊里,是動詞,,更是形容詞,,一棵兩棵、三棵五棵,,在河灘上,、山坳里、道路旁隨意地分布著,,隨意地點染著,,任一聲聲鳥鳴閃閃爍爍。平曠的灘地是一張紙,,河流由著性子勾勒著,。散養(yǎng)羅河,大地樂意,。學著大地的樣子,,羅河也散養(yǎng)著村莊,村莊就散養(yǎng)著樹,。樹立在村頭,、地畔、房前屋后替村莊看家護院,。
首先,,闖入眼簾的是一株旱柳,就站在村口,,一條柏油路從它腳下蜿蜒而過,。旱柳的樹干出奇的粗壯,三個人都合圍不住,。四周開闊,,村莊早就把地丈留開了。特別是南北方向的兩個分枝,,都有一摟子粗,,一枝向北邊的山坳里探進,一枝向南邊的河灘里展臂,,南北方向落在地上的樹蔭就有十幾米長,。向天空生長的幾個分枝略顯矜持些,似乎夠不著的東西,,它們并不刻意地去追逐,。
樹身靠近地面的地方有個洞,足足能藏下一個大人,。洞怎么來的,,山上滾下的石頭撞的,牛拉的大車軸捅的,,蟲子嚙噬的,,天長日久便越爛越深?一棵五百歲的樹只向前看,,有個洞又能怎樣,,貓啊,狗啊,,豬啊,,遇到風雨了,正好進來避避雨,。前年,,還是大前年,有個叫花子就進來避過雨,,他上衣上掉下的一塊布片至今還在,。坐在樹下,有著和樹一樣滄桑紋理的老人說,。
村子里幾代人都稀罕這棵樹,,它一邊給村莊把著門,一邊給我們這些老骨頭在黃昏提供著嘮嗑的地兒,。村莊任樹隨著性子長,,樹任我們說著上百年的事情。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和樹對對眼,,相互看的時間再長,都不會互生厭煩,。在樹的眼里,,我們就是它的一段歲月。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說,。
離開這棵樹的時候,,只見枝頭上掛滿的紅福帶如快樂的鳥鳴從綠色中躥出來。
繼續(xù)向西走,,河灘最寬闊處有一大團綠色從白紙一樣的灘地中間升起來,,把一方河灘擢拔得異常突兀,。沿著田間小道靠近這一團綠色,只聽得有幾聲鳥鳴隱約而來,,像游風一樣,,有那么一刻就能抓住,或者像河灘上眾多青石中的一顆白色鵝卵石似的,,彎腰就能撿到,。走到近前,才看清楚這是五棵小葉老楊樹,。其中,,最粗的一棵有一摟子多粗,它的主干出奇的筆直,,枝條攏向樹身,,剛長出的新葉油滑光亮,風里輕輕一翻轉(zhuǎn),,便有光斑閃爍,。河灘上,樹木可數(shù),,樹木上的鳥兒可數(shù),,樹葉間的鳴聲可數(shù)。在樹旁邊待久了,,樹的氣息從七竅進來,,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樹,正有一只鳥兒在肩頭棲息,。在羅河的臂彎里,,樹是一位老人,又是一個孩子,,這村莊也是樹的村莊,。
二
羅水泠泠,晝夜不舍地雕刻著岸堤,。一株草的種子,、一棵樹的種子被水流帶下來,遇到一個石頭縫,、一個凹水凼不走了,,吸收光華月露,來年長成一株小草,、一棵小樹,,它們改變了河道的單一。河道一下子就有了景深,。三月的蛙伏于草下在黃昏里叫幾聲,,五月的蜻蜓斂翅落在尺許長的樹枝上棲息,,這段河堤因大自然的匠心更有了不可言說的妙趣。
景有了,,沒有人怎么行,?依著堤岸用青磚筑一段矮墻,垛口剛好放進去一個頭顱,,正面觀看或側(cè)耳聆聽剛好合適。蹲累了,,身后就是一行松木搭建的連廊或一座小型的八角亭子,,幽幽松香絲線般探入鼻孔,沉潛在骨頭里的重慢慢被趕出來,,讓流水的泠泠,、鳥兒的清唱、蛙的大嗓門走進來,,絕佳的意境就有了,。
羅水滋潤的村莊在美化時,建造者真是匠心獨具,,對一株草木和一只禽蟲都是平視或仰視的,。
在佛堂村村碑處,一塊狹長的三角地帶探向溝內(nèi),,右邊一條柏油路依山而上,,左邊一條極細的溪流繞渠而下。因地制宜,,一條南北走向的長廊建起來,。隔幾米遠,一座黃白相間的大理石亭子立起來,。到了地丈稍寬闊處,,用青磚筑起一方長四米、寬一米的平臺,,臺上穩(wěn)穩(wěn)地泊一艘精致的紅船,。此時,該把眼睛合起來,,聚斂所有的精氣,,側(cè)耳聆聽:船槳輕拍水面,接著是水被劃開的聲音,,船吻著水面緩緩行進一陣后,,再次聽到起槳落槳的擊水聲,船就到了近前,,一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從鏤花的窗欞間傳出來,,被一陣風攜著傳遍了山坳,、河塘……
再向西行,就到了佛堂村蕭水組,。在這里,,羅水有意放緩了步子,隱居到南山腳下的草叢里,,空出了一塊最大的平灘,,幾十棵白楊環(huán)形長在南端。順著樹身向上看,,目光都被捋直了,;順著樹身向上行,平地而起的風都被捋直了,,順著樹身向上飛,,彎彎曲曲的話都被捋直了。若有鳥鳴落下來,,也一定是垂直的,,垂直地落在樹下的藍色小木屋頂上,鈍鈍地一擊,,清脆的鳥鳴聲里有了木質(zhì)的氣息,。木屋里,若有人剛好捧讀利奧波德的《沙鄉(xiāng)年鑒》,,一定會為這歸來的候鳥找到最有趣的注解,。木屋里,若能閃爍而出幾個孩子,,他們一定會學著鳥兒與人捉迷藏的樣子,,和樹蔭捉起迷藏。他們咯咯的笑聲如鳥鳴,,和著光斑閃爍,,他們的身影游走在房前屋后,那么多的樹剛好成了掩體,。此時,,鳥兒教導著孩子如何與風、與樹,、與陽光相處,。
幾座小木屋的正前方是三方魚塘。塘中,有云漂浮,,有幾根細長的草葉把影子刺過來,。突然,有一只魚兒從水底躍起來,,在水面畫了一條優(yōu)美的拋物線后,,又潛回了水底。平靜的水面一下熱鬧起來,,兩個圓形的波紋蕩開來,,相對的半邊相互推搡著,又相互擁抱著,,吵吵嚷嚷一段時間后,,很快就相安無事了。
三
哞——
牛的一聲長叫從咀尖傳來,,只見用手臂粗的椽子圍起的柵欄內(nèi)立著大大小小的六七頭牛。有的頭向著南山,,兩個鈴子一樣大的眼睛里映出山的起伏,;有的頭向著路邊,把一個個人,、一輛輛車從遠處迎來,,又送向遠處,慢條斯理地反芻中沒有絲毫不安,;兩頭小的,,不是在大的之間游走,就是去大的肚皮下蹭奶,,調(diào)皮時會應和著樹梢鳥兒的鳴叫短哞兩聲,。
沿著如羅水一樣屈曲的柏油路西行,像這樣的養(yǎng)牛點很多,。川道里水草資源豐富,,特別是一到夏季,草瘋長,,牛一旦聞著青草味兒,,它們的骨頭也會瘋長。這草給牛增膘,,牛就會給村莊增膘,。草養(yǎng)村莊,永遠不吝情,。
沿路還總能看到三五結(jié)伴扛著鋤頭和鐵锨的人,,邊走邊拉著家常,光斑時不時地打在他們背上,、額前,,個個臉似一面崖壁,,紋路密布,褐色覆蓋下,,少了水樣的凝滯與嗚咽,,有的是說到盡興時的爽朗笑聲順著道路傳出很遠。原來,,他們都是去前方田園綜合體項目基地打零工的人,。他們的土地都被流轉(zhuǎn)了。
順著他們手指指向的方向望去,,一大片的白順著河灘鋪展開來,,如沒有穿越期間小路的蜿蜒、三五棵樹的打岔,,你一定會以為是河漲了,,一股白色洪流鋪天蓋地地碾壓而來。
走近這股白色的洪流,,它們有了勻稱的起起伏伏,。只見一道道拱形的浪濤里,又別有洞天,。南北方向均勻地流著眾多的白色溪流,。每條溪流上,有纖巧的綠芽冒出來,,寸許高了,。原來是早種的甜玉米。踏著浪的間隙前行,,又一道道拱形的浪濤你推我趕地涌到腳下,,幾個彎腰弓背的身影正在浪里小步移動。他們忙著點種西瓜,。
這股白色洪流,,原來是田園綜合體項目的子項目——綠色果蔬生產(chǎn)基地。
這一刻,,太陽掛上了西南角,,河灘里的熱氣漸漸散了,微微涼風吹來,。風里,,一股香味絲線般從小徑和日光溫室的間隙中游走過來——距離魚塘二百多米的農(nóng)家美食基地碧海魚莊有游客光臨,大廚正在揮勺炒菜,。
折轉(zhuǎn)身,,打算原路返回時,又一聲牛的長哞響起來。這中氣十足的沖天一叫撞擊到懸崖上,,懸崖再把這叫聲回敬回去,。于是,牛的哞叫和懸崖的回響組成二重唱,,河灘上一場大合唱便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