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電話,,是1995年吧。那時在甘肅教育學(xué)院進(jìn)修,,去了譚發(fā)科先生的辦公室,,他不在,恰好電話響了起來,。十幾秒后,,我拿起聽筒,告訴對方譚老師出去了,,我這就找去,。話說完,便急匆匆地到附近辦公室去找,,譚先生回來后,,卻發(fā)現(xiàn)電話被我掛斷了。他哭笑不得,,我尷尬萬分,。好在先生沒說什么,,我紅頭漲臉地逃回了教室,。鬧了這么個笑話,我對譚先生的印象更深刻了,。他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中等個,陜西人,,操一口關(guān)中味的普通話,,講一會兒課,便不由自主地用雙肘夾一下褲腰,,待學(xué)生很和藹,,考試沒掛過一個人。
院報主編閻學(xué)智先生,,老家也在陜西,,大概是千陽縣,,亦出身行伍,身材魁梧,,面容白凈,,舉止文雅,參加過中印戰(zhàn)爭,,妥妥的一位慈祥長者,。因我是院報記者,常常參與校稿,,由是拿著編輯部辦公室的鑰匙,。辦公室里的電話機(jī),撥號要轉(zhuǎn)盤,,我有免費(fèi)打電話的機(jī)會,,卻不知道打給誰,更沒人打給我,。
二十年時間,,手機(jī)普及得超乎人的想象。我們?nèi)?,除了母親,,人人都有一部手機(jī)。父親用了幾年老年機(jī),,終于還是換成了智能手機(jī),,看快手、聽秦腔,,打發(fā)寂寥的時光,。
給我打電話最多的人,如今回想,,非父親莫屬,。為這事,母親在世時,,沒少懟過父親,。自2005年被確診擴(kuò)心病后,父親對自己的病情很在意,。稍有不適,,便打電話叫我買藥,央我送他求醫(yī),。尤其是夜里,,我剛睡實(shí),電話卻尖銳地響起,,父親有氣無力地說:“你快過來,,我心憋得很,,早搏多的,恐怕不行了,?!蔽亿s過去后,只見父親靠在被褥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安頓后事,,母親數(shù)落說:“你有話說了不,先吃藥,,等天亮了去醫(yī)院,。”服用了胺碘酮,,含上了速效救心丸,,半小時后,父親的心臟慢慢不尥蹶子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使勁擺著手:“好了好了,你回去休息吧,?!?/p>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來得及問候,,父親電話來了:“你甭操心,,不去醫(yī)院了,今天感覺閻王還不要我,?!蔽倚睦锏囊粔K石頭,“嗵”地落了地,。
渾罐子陪不住破罐子,。此言不假。身體看似好于父親的母親,,孰料身染惡疾,,早早地魂歸九泉,。母親走后這十年,,父親活得疙疙瘩瘩,沒少給我打過電話,。來電不是囑我買藥,,就是帶著央求的口氣要住醫(yī)院。多數(shù)時候,,他吃了幾天藥又扛過去了,。實(shí)在扛不過,,住院治療是必須的。我算了算,,父親一年最多入過八次院,,每次八九天,一年當(dāng)中,,他幾乎有一個季度躺在病榻上,。每當(dāng)我給他算這個賬的時候,父親默不作聲,,任由我埋怨他,。也許父親想辯駁,但他總是隱忍著,,早已放棄了長者的尊嚴(yán)與威嚴(yán),。
2022年疫情解封前,新冠病毒終于纏上了瘦弱的父親,,先是腹瀉數(shù)天,,止不住,后來低燒不退,,胃口一天差似一天,。考慮到醫(yī)院人滿為患,,病毒密度大,,我們怯得不想去。直到父親說再不送醫(yī),,恐怕他過不了年了,。這時父親已步履維艱,坐電梯都顯得作難,,做核酸,,做檢查,他都堅持走著去,,我后悔沒給他推一把輪椅,。
入院后,父親幾乎沒給我打過電話,。他的最后一個電話,,是與西安的姑母視頻,姐弟倆說了些啥,,我不記得了,,可以想見的是,父親叮嚀姐姐多保重身體,娃娃都有自己的事呢,,感到不合適就趕緊吃藥,,少連累點(diǎn)娃娃。其后幾天,,父親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去世前一晚,,還勉強(qiáng)喝了一支葡萄糖,,咽了幾口稀飯。我欣喜地想,,父親的病,,有些向好了。
第二天十點(diǎn)鐘,,我與姐夫去外縣辦事,,剛驅(qū)車返回,電話忽然響了,,姐泣不成聲地說:“大走了,。”我怔了一下,,姐說:“你早上出門時,,大的魂怕跟著你出去了?!?/p>
這幾日父親難受得厲害,,嘔吐,失眠,,坐臥不寧,,說要跳窗,說要回家,,說要?dú){就歿到自己的窩窠里,。我懟他,回家就是放棄治療,,再說,,還得人抬上樓去,折騰得很,。
父親走后,,再沒人折騰我了,再沒人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了,。
半夜,,我的電話靜得像墓地。
曬暖暖
西北風(fēng)像一把老掃帚,,又像一把老耙子,,把高處的樹葉掃光了、耙光了,,又掃著,、耙著低處的野草。
天地間一下子豁亮了起來,。太陽放低了身段,,斜斜地照進(jìn)了窗戶,照進(jìn)了門檻,,不斷往窯里頭探著身子,。上第二節(jié)課的時候,陽光正好落在我的課桌上,,我偷偷地變幻著手指,,桌面上一會是兔影兒,一會是狗影兒,,一會什么影兒都不是,。玩得太走心,免不了吃老師一只粉筆頭,,惹得同學(xué)們齊刷刷扭頭看我,,擠眉弄眼,個個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但我心頭仍暖暖的,,仿佛太陽是另一個頑童,在逗我玩呢,。
掛在樹枝上的破犁鏵再次“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響起,,老師還沒邁出教室,娃娃們就像出圈的羊一樣,,涌到了向陽的崖根底,,誰都想被陽光多曬一會。你擠我,,我擠你,。跺著凍麻的腳,歡喜得像尋著了草地的羊羔子,。
實(shí)在太冷了,,教室里也沒搭火爐子,墨盒子凍得都揭不開,。揭開了,,吸滿墨汁的棉花凍成了一坨,,任憑你怎么哈熱氣都化不開,便捂在手心里暖,,直到能蘸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墨汁來,,于是小楷、大楷就寫得日眉畫虎,,因為毛筆也凍住了,,硬邦邦的,只有筆尖聽使喚,。
老天凍得住歡唱的小河,,凍得住石槽里的豬食,凍得住小甕里腌的蘿卜白菜,、大甕里盛的清水,,凍得住屋檐上融化的雪水,甚至連灰圈里的糞便都凍得硬如石頭,。凍不住的,,是一幫光腳蹬著棉窩窩的碎娃娃;凍不住的,,是親娘般的紅太陽,。
我們的學(xué)校,設(shè)在地坑院里,,向陽,,遮風(fēng)。太陽照在崖面上,,崖面便溫暖起來,。站在崖腳,落在臉上的陽光,,不是熱,,而是燙,才出鍋的玉米糊湯吸溜進(jìn)口里的那種燙,。十分鐘時間,,周身便像新彈的棉花一樣,軟和,,暖和,,仿佛輕輕捏一把,都會滲出一兩滴金黃的陽光來,。
爬上校園北面的土坡,,朝西走二三十米,是一段朝南的土崖,。天氣好的日子,,老漢們便會不約而同地蹴在一起,,曬暖暖,瞇著眼晴夢周公,,旱煙鍋從你嘴里挪到他嘴里,,誰也不嫌棄誰。雞呀,,狗呀,,雀呀也來曬暖暖,。
仿佛睡在了熱炕上,。母雞臥在浮土里,孵小雞一樣,,誰攆都不想走,。麻雀呢,撲啦飛起來,,又撲啦落下來,,在土里啄呀啄的,好像陽光都能吃,,都能解饞,。才出生的牛犢子從飼養(yǎng)室里溜了出來,湊到人跟前,,舔著老繭重重的手掌,,親昵得不得了,眼睛里閃著露水一樣清亮的光,,棕黃的皮毛光滑,、發(fā)亮,散發(fā)出干草的微香,。
精壯的漢子被隊長支使著在溝里伐樹,。吭哧吭哧地抬木頭,,解木板,。打老遠(yuǎn)都能嗅到新鮮木頭微苦的氣息。鋸條來來回回,,鋸沫子上裊娜著水汽,,拉鋸人的額頭像才出鍋的饅頭,熱氣輕輕盈盈地融化在陽光中,。
棉襖穿不住了,,索性只穿一件背心。解下的板摞在院墻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干,,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輕,,最終被打制成桌椅、門板,、案板,、黑板、箱子,、柜子……,,最終將命運(yùn)交給了匠人。若干年后,,這些被陽光喂養(yǎng)過的木頭,,仍替一棵樹活著,替一個人活著,,在太陽照耀不到的地方,,暗自發(fā)光。
字字如枷
對字的最初印象,,來自于春聯(lián),。春節(jié)前兩天,是父親最忙的時候,,一張髹得發(fā)亮的黑方桌上,,裁好的紅紙疊了又疊,前來寫對子的鄉(xiāng)鄰涌到了一塊,,都想爭著先給自己寫,。
窯垴的空地上,站滿了大人小孩,。桌子旁,,拽紙角的,續(xù)墨汁的,,大聲讀對聯(lián)的,,把窯洞攘得熱火朝天。父親卻一點(diǎn)都不著急,,慢吞吞地折紙,,慢吞吞地書寫。一筆一畫,,力求寫得周正,,中規(guī)中矩。寫成一兩個字,,偶爾還停下來端詳一番,。一副寫就,便有人喜孜孜地提起搭在炕沿上,,想讓墨汁在熱處快速變干,。一炷香工夫,,窯洞里滿眼都是春聯(lián)了。有人急忽忽地走,,有人急忽忽地來,,有人走了又折回身,喊叫著說忘了給牛窯寫了,,忘了寫炕貼了,,牛窯里通常貼六畜興旺,炕上頭通常貼四季平安,。也有人調(diào)笑著叮嚀旁人,,別貼錯了,小心婆娘捶你,。莊稼人,,識字的不多,,將六畜興旺貼在客窯里,,也不是沒發(fā)生過,叫莊子里的人笑話了許多年,。鄉(xiāng)鄰中進(jìn)過學(xué)的人不少,,但能捉住毛筆,而且字寫得大小勻稱,、有眉有眼的似乎只有兩三人,。字寫得與字貼上的不差上下的,是建楷爺,,但他住在坳里,,去寫對子,有些遠(yuǎn),。再說,,建楷爺?shù)淖诌@么好,跟前一定也擠了不少人,。于是父親年年都像院子里的陀螺,,被一綹紅紙抽著,忙得不可開交,。忙歸忙,,父親卻很欣然。這對父親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榮耀,,甚至是我們一家的榮耀。
別人家的春聯(lián)寫畢了,,父親才給我們家寫,,這時候他累得都有些手顫了,,這時候煤油燈都點(diǎn)上了,在窯壁上印著他的影子,。跑來跑去的我,,帶了風(fēng)一樣,影響得火苗搖搖曳曳,,父親墨汁一樣的黑影便在墻上動來動去,,仿佛皮影一般。
我啥時候會寫對子呢,?這個愿望像春節(jié)前的冰草,,在地皮下偷偷萌動、發(fā)芽,。
未上小學(xué)之前,,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二三十個字。比如一二三四五,,比如牛羊人口手,。入了學(xué),寫字的興致高得不得了,,用電池的石墨芯子在地面上寫了又寫,,把指頭和手背都染黑了。實(shí)在沒地寫了,,就把寫成的字用腳抹了,,再寫。如果在課外活動時間,,你來我們學(xué)校,,映入眼簾的,一定是一幫碎娃娃撅著屁股蛋,,在教室前的地面上比賽寫字,,連鼻涕掉下來都顧不上揩。家長看著,,像喝了三五碗黃酒一樣,,有幾分舒坦,有幾分陶醉,。老師呢,,一改課堂上的威嚴(yán),笑容從嘴角擠上了眼角,。真是一伙用功的娃娃,,成材的樹不用斫呢。
用鉛筆和石墨芯寫了兩年,三年級,,開始練習(xí)大楷小楷,。一個影格子一毛錢還是八分錢,丟影格是常事,,挨家長罵,,也是常事。
挨罵不要緊,,要緊的是挨打,。大楷作業(yè)每周至少批閱兩次,每當(dāng)這個時候,,教室里掉一根針都聽得見,。要是一個紅圈都吃不上,就意味著不但要重寫,,還要伸出手掌,,嘗嘗教鞭的滋味。我的心突突地跳著,,生怕老師嗞啦一聲撕掉的是我的一張大楷,,便怯怯地偷窺著講臺。慶幸的是,,我刷的大楷十有九都能過關(guān),。
直到我上了中等師范,,才知道毛筆字還有法帖,,真楷隸篆,四體各具神采,。至于我的小學(xué)里的大楷小楷,,拓著影格上墨豬一樣的漢字,甚至都談不上照貓畫虎,。那些規(guī)規(guī)矩矩的毛筆字,,枷住了我的童年,枷住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