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興奎
去張舉塬,,原本是奔著塬去的。子午嶺的溝壑里,,稱之為塬的地形很多,,但像張舉塬這樣一村獨大的只此一個。用一個舉人的名字來命名一條塬,,這條塬馬上就有了別的意義,。舉人姓甚名誰,哪朝哪代,,我們一無所知,,就連住了人老幾輩子的本地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被溝壑包圍著的張舉塬,,生長五谷,,也行走鳥獸。別的不說,,單是民國時期包家寨子召開的那次會議,,就足以刷新我們對這塊土地的認(rèn)知。
從高速公路上下來,,看到路邊張舉塬的牌子,,竟然把先去蒿咀鋪鎮(zhèn)政府報到的事給忘了。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怕我們迷路,,一邊往村上趕,,一邊讓張舉塬的王主任領(lǐng)我們先轉(zhuǎn)著,這一轉(zhuǎn)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盯上了張舉塬的樹,。
張舉塬出名的樹有兩棵,一棵是主桿高六米,、身圍長十米,、樹齡一千三百多年的圣樹千年古槐,;一棵是號稱植物界奇觀的槐抱榆。我們所說是另外一些沒有一點名氣,,但吸引力很強(qiáng)的樹,。
九月的隴東,正是糧食和果木豐收的時節(jié),,收高粱,、掰玉米、摘蘋果,、青貯飼料,,恨不得一個人當(dāng)兩個用。村主任家里人少活多,,我們本不應(yīng)該打擾他,。他卻一再表態(tài)說:“只要是下來幫助宣傳我們張舉塬的,莊稼顆顆落到地里我也樂意,?!?/p>
走到距離村部不遠(yuǎn)的前塬村,我們本以為馬上就到那棵名聞遐邇的老槐樹的時候,,他卻憨憨地笑著說,,想讓我們認(rèn)識一下村子里另外的樹。這一另外,,便另外出一片核桃林來,。主任抱歉地說:“一周前,樹上的葉子還密匝匝的,,現(xiàn)在就剩下光桿桿禿枝枝了,。”他哪里知道,,這幫人喜歡的就是核桃樹這種刪繁就簡的風(fēng)骨和狀態(tài),。
如果單從數(shù)量論,眼前的核桃樹不是很多,,但樹干一棵比一棵粗,,最中間的那棵,我們?nèi)齻€人合抱都抱不攏,。樹干伸展出來的樹枝比一般的樹還要粗,,抱著搖也搖不動。枝外生枝,,于是便有了獨木成林的感覺,。據(jù)說,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開大會的時候,,這棵樹地下可以罩二百多人,。剛剛落下不久的樹葉,,感覺比練功的墊子還要厚實。有人說,,這么多的樹葉沒有人收可惜了,。主任回過頭說:“放在前些年,別說這么多的樹葉,,就是一把草沫子,,大家都珍惜的不得了?!笔前。F(xiàn)在的張舉塬,,除了煤,、電,各家各戶還有沼氣池,,連那些自然風(fēng)干的樹枝都燒不過來,,哪里能用得著燒樹葉。不過,,這樣也好,,落在地上的樹葉既是樹的被子,也是上好的肥料,。張舉塬的核桃樹之所以越長越大,,核桃越結(jié)越多,很大程度上是這些樹葉的功勞,。
正在樹底下轉(zhuǎn)悠的老馬撿了幾個干核桃,,用手捏碎了給大家吃。我問王主任:“這么多的核桃,,你們肯定吃不過來吧,?” 他說:“你別看這樹大,但結(jié)的核桃不是很多,,因為格的厲害,,拿到市場上根本沒人要。還好,,周圍的榨油廠能拿它榨油,,核桃油比一般的植物油香。大家收下的核桃,,不是賣給榨油廠,,就是榨成油捎到城里送親戚了?!?/p>
雖然是陰天,,但我們依然能夠看到樹枝上散發(fā)出來的清凜凜的光芒,。黑鐵一樣的樹身和青灰色的樹枝有機(jī)地聯(lián)系在一起,像一件碩大的工藝品,。棉毯一樣的樹葉上面,,是玉米稈豎起的屏風(fēng),風(fēng)一吹,,周圍全是嘩嘩啦啦的聲音,。地頭堆放的樹枝上,挑著幾朵鮮艷的矢車菊和牽?;?,熟透了的枸杞像成色十足的瑪瑙,在灰色的天幕下放射著誘人的光芒,。
在鄉(xiāng)下,,核桃樹算不得用材的樹木,說是經(jīng)濟(jì)林木也很勉強(qiáng),。一棵核桃樹,,撐死也就百十斤干核桃,除了榨油,、蒸包子,,多數(shù)留下過年用。正二月串親戚,,誰家餐桌上核桃多,,那到這家來拜年的人肯定不少 。
因為不招惹蚊蟲的原因,,隴東人的莊前屋后,,少不了能夠遮風(fēng)擋雨的核桃樹,一個草墊,,一條麻袋,,就是一張愜意的床,曬麥,、看場,、守青,核桃樹下面是最理想的去處,。淺綠色的核桃花,,莖長蕊小,據(jù)說可以食用,,可是怕影響結(jié)核桃,,我們誰也沒吃過。核桃葉可以用來包東西。村里的女孩染指甲的時候,,那些搗碎的鳳仙花大都是用核桃葉包的,。鳳仙花包的指甲不但好看,而且保持的時間很長,。
距離核桃樹不遠(yuǎn),,是兩棵并列的梨樹,梨樹的干比核桃樹高直,,但樹冠不及核桃樹那樣蓬勃,。我們不知道眼前的這兩棵大梨樹是不是我們過去吃過的冬梨。冬梨的皮薄瓤香,,一咬一口果汁,。在這兩棵死去多年的梨樹上,我們發(fā)現(xiàn)一簇稀疏的綠葉托著一串串金黃色的小果子,,在秋風(fēng)里搖搖曳曳,。主任說,他天天在樹底下走,,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樹上還有果子,。
距離梨樹不遠(yuǎn),,還有兩棵樹,,一高一低,一粗一細(xì),,不覺讓人想起塞萬提斯小說中的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粗矮的那棵是黃楊,張牙舞爪的,,像從卡通里走來的怪獸,。主任說,因為面目猙獰,,村上的孩子們都很怵它,,平日里玩捉迷藏也不敢到樹底下玩。這棵樹的頭顯然也是被雷電給擊斷的,,沒有人拿它砍了當(dāng)柴火燒,,因此它才能死而不倒。黑,、丑,、亂、拙,,所有的美學(xué)特征,,這棵樹全都具備了。我們無法想象它年輕時候的英俊和瀟灑,,卻看到了它的執(zhí)著和隱忍,。
最邊上站的那棵榆樹,,看上去比周圍其他樹單薄,歪斜的樹身上長滿了毛發(fā)一樣的細(xì)枝,,像是從宋詞元曲和古畫里走出來的一樣,。這種樹,天生就是讓人看的,。樹和人一樣,,活的時間一長,便活出心胸和經(jīng)歷來了,。風(fēng)吹不倒,,水淹不死,雷劈不死,,火燒不死,,新芽頂著老枝,年輪疊著年輪,,這樣的樹誰不崇拜呢,!
正是因為不顯山露水,不標(biāo)新立異,,張舉塬的樹,,才沒有招致砍伐之災(zāi),也沒有被人挖出來栽到城里去,。就是,,張舉塬的天這么高,地這么廣,,就讓這些樹長著吧,。想長多大就多大,想長多久就多久,,想長成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