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汪曾祺來說,,“老頭兒”似乎是個專有名詞,他的三個子女不叫他爸,,叫他“老頭兒”,,若在我們那兒,是會被呵斥的,。汪曾祺聽到子女,、乃至孫子輩都這么叫他,卻很受用,?!独项^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這本書,寫得就是子女眼中的“老頭兒”,。依我之見,,這本書可當作汪的掌故看,亦可看作他的傳記,。
汪老好酒,,至死不渝。尤喜歡書中汪明所寫的幾篇:《“泡”在酒里的老頭兒》《君子之交坦蕩蕩》《不肯麻煩人的爸》《最后一日》,,讀得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傷心,有一陣子特想哭,。多好的一老頭,,多好的一家人啊。
在子女眼中,,汪曾祺很隨和,,家里地位不高,老是受人擠兌,。喜歡看雜書,,吃雜食,寫一點不痛不癢的小雜文,,是為“三雜”,。
汪曾祺因寫過一些談吃的文章,誤打誤撞,,成了美食家,,受人推崇。不過他這個美食家所做都是家常的,、平民的,,并不鼓搗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讓人不明白食物的本質是啥,。并且,,他是實打實的做,。在一篇文章中,他說《隨園食單》里的好些菜做法都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這也難怪,老百姓能說上話的,,自然是那些下過地,,褲腳上沾著新鮮泥巴的人。
汪曾祺似乎對做菜有癮,,不覺得那是負擔。出自他手下的有聶華苓“連最后剩的一點湯都端起碗來喝掉”的大煮干絲,、“聲動十里”的油條塞肉……可能是北方人的緣故,,我獨喜歡他做的湯面,將郫縣豆瓣,、榨菜,、海米、蔥蒜剁碎,,加入醬油,、醋、香油,、味精,、胡椒,如果有蝦仔,,放一點更好,。
我對吃不講究,甚至可以說很馬虎,,看到汪朗回憶乃父這一段,,食興大發(fā),我依葫蘆畫瓢(缺一兩樣的),,曾偷偷嘗試過,,自認為味道很不錯。
關于文章,。他對解放以來的散文評價不高,。他認為當時的不少作品,不是劍拔弩張,,盛氣凌人,,就是過度抒情,顧影自憐,。文字過分雕琢,,敗壞了中國散文的傳統(tǒng),。在給好友朱德熙的信中,他說:“你說過:‘中國人從來最會寫文章’,,怎么現在這么不行了,?對于文章,我寄希望于科學家,,不寄希望于文學家,。因為文學家大都不學無術?!薄@話科學家聽聽也就算了,,文學家聽了,是得反思一下,。
在西南聯(lián)大上學時,,汪曾祺就有才名,寫的文章有些怪,。一次他在校園里走,,聽見后面有兩個女生邊走邊聊天。一個問:“誰是汪曾祺,?”另一個答:“就是寫那種別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詩的人?!惫?,誰還沒有年輕過?想必這位詩人那時候看起來“拽拽”的,。年少氣盛,,追求不懂,一到暮年,,反求和諧,,呼吁“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這里面應是有一脈相承的東西在,。
有一次在飯館,這位詩人看到某人不順眼,,就一直用鄙視的目光死盯著那人不放,,弄得那人勃然大怒,躥將過來大聲叫道:“出去,!我跟你一對一,!”
然后呢?
書中沒說,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真要打起來,,即使對方身弱,這位“拽拽”的詩人應該也不是對手,。我小時候積累的一點經驗是,,打架學不來的,有的人人高馬大,,就是打不過瘦小者,,因為下不去手。
汪曾祺認為,,小說貴在含藏,,有些話不能全說出來,要留給讀者思考品味的余地,。小說不宜點題,。“話到嘴邊留半句”,,在一點就破的地方,偏偏不要上去點,。在“裉節(jié)兒”上,,一定要“留”得住。似乎是余華還是誰,,也說過類似的話,,意思是作家寫文章,特別到關鍵處:不能手抖,。
汪老在一篇《論風格》的文章里,,他說過這樣幾句話:“一個人要使自己的作品有風格,要能認識自己,、發(fā)現自己,,并且,毫不客氣地說,,欣賞自己,。‘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一個人很少愿意自己是另外一個人的,。一個人不能說自己寫得最好,,老子天下第一。但是就這個題材,這樣的寫法,,以我為最好,,只有我能這樣寫。我和我比,,我第一,!”這是很豪氣的。
汪老晚年,,常為年輕人作序,,已為多人論及。家里人勸他少干,,他不聽,,在文章中寫道:“顧炎武說過:‘人之患在好為人序’,我并不是那樣的好為人序,,因為寫起來很費勁,。要看作品,還要想問題,。但是花一點功夫,,為年輕人寫序,為他們鳴鑼開道,,我以為是應該的,,值得的。我知道年輕作家要想脫穎而出,,引起注意,,堅定寫作的決心,是多么不容易,。而且有那么一些人總是斜著眼睛看青年作家的作品,,專門找‘問題’,挑鼻子挑眼,,‘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這樣的胸襟他們是沒有的,。才華,,是脆弱的。因此,,我要為他們說說話,。”我讀來是感動的,。
讀這本書時,,我恰在西藏高原,意外地發(fā)現,他也去過一次西藏,。那是1975年秋天,,他進藏奉命寫一個反映高原測繪隊先進事跡的戲(不知道這個戲最終寫出來了沒有)。因為高原反應,,他的牙疼病犯了,,腮幫子腫得老高。有一天在街上轉,,買回來一只螃蟹,,后來他寫過一組短文《草木蟲魚鳥獸》,其中就有一篇《螃蟹》,,里面說:“……在拉薩八角街一家賣藏藥的鋪子里看到一只小螃蟹,,蟹身只有拇指大,金紅色的,,已經干透了,,放在一只盤子里。大概西藏人也相信這只奇怪形狀的蟲子有某種魔力,,是能治病的,。……”據我觀察,,藏地確有這種習俗,,一般人家的門口,偶畫這種類似螃蟹的小動物,,一紅一黑,樣貌猙獰,。
汪曾祺當時應該只在拉薩短暫停留過,,沒去西藏其它地方。這些房子門前畫著的螃蟹,,是我在日喀則南木林一帶看到的,。
可惜他已成古人。不然,,聽一個喜歡他的讀者說在藏人門前看到的螃蟹,,以及野外的一些趣事,他應該是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