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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籍在外青年作家(1)——子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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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禾,,1984年出生,甘肅慶陽人,,現(xiàn)居廣州,。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作家班。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人民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西湖》《作家》《長江文藝》《中國作家》《文學(xué)港》等文學(xué)刊物,。著有長篇非虛構(gòu)《異鄉(xiāng)人:我在北京這十年》,、中短篇小說集《野蜂飛舞》、長篇小說《老猴》(即將出版)等,。

我和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水土塑造了我的根性

子禾

我1984年農(nóng)歷11月出生于甘肅東部的慶陽市,,家鄉(xiāng)是鎮(zhèn)原縣轄的一個小農(nóng)村。那是一個典型的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上的小村莊,,人們種麥米豆菜,、養(yǎng)牛羊雞豬、住窯洞睡火炕,、唱大戲吼秦腔,,民風(fēng)淳樸古直,、作風(fēng)正派但也暴力野蠻——當(dāng)然了,所有這些現(xiàn)今都變了,。我童年及少年時代都是在那里度過的,,直到19歲考上大學(xué)才離開家鄉(xiāng),第一次去城市,。許多人讀完大學(xué)后選擇回鄉(xiāng)做公務(wù)員,,我屬于另一類,選擇漂泊在大城市,,所以迄今為止已有21年基本生活在城市,,北京、杭州,,現(xiàn)在廣州,。和生活繁忙的城市人一樣,忙于工作,,這些年里,,我也就逢年過節(jié)才有機會回老家,次數(shù)很少,。

似乎正因為這樣,,心中、意識中“故鄉(xiāng)”的概念自然地具體實在起來——但對我而言,,故鄉(xiāng)并不是一種憂傷又美好的“鄉(xiāng)愁”,,它既實實在在,可感可觸,,仿佛你身體上的一個零件,,同時也很復(fù)雜。說實實在在,,主要因為它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宣示它對我的重要性:“你是甘肅鎮(zhèn)原人?!闭f它復(fù)雜,,是因為我記憶中最美好、最難過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那里,,我血管里的血液,、我心靈和頭腦里的元氣都來源于那里,那片貧瘠,、荒寒,、干旱、溝壑縱橫但每年春天漫山遍野都會開滿杏花的土地,。

有一個大約的共識,,對寫作者來講,,故鄉(xiāng)和童年是最基本和最豐富的寫作資源。躬心自問,,我確實如此,,我的心靈方式、感受方式,、思維方式,、呼吸方式、觀看方式,、說話方式,、措辭方式,無一不源于黃土高原上那片土地的草木水土和人情世事,。所以即便很可能終老于某個城市,,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是一個甘肅人,我來自于慶陽鎮(zhèn)原,,來自上肖鄉(xiāng)的一個農(nóng)村,。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尤其理解這個事實:故鄉(xiāng)的水土塑造了我的根性,。

城市(無論哪個城市)于我,,在精神上總是缺乏親密性的,總是疏離的,,仿佛一個后媽,。并不是說城市不好,也并不是說無法在城市立足,,而是于我而言,,明顯是無論在城市生活多少年,城市生活方式,、感受方式,、思維方式都建立在西北鄉(xiāng)村諸多方式的基礎(chǔ)上,無論如何為,,它都不是原生的,。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這是必須處理的重要問題,,所以我最新小說集《野蜂飛舞》就提出了“城鄉(xiāng)兩棲人”這個說法,,這說法不僅指當(dāng)下許多人過著城鄉(xiāng)兩邊跑的遷徙式生活,更指許多人在靈魂,、感受,、思維、精神,、觀念上的兩棲狀態(tài),。當(dāng)然,,城鄉(xiāng)兩棲是一個事實,而不是一個判斷,;城與鄉(xiāng)是一種對位概念,,也不存在必然的高下之分。

有朋友評價我的小說猶疑,、幽暗,、誠摯,還應(yīng)該加上一個詞:苦澀,。這并非一種美學(xué)追求,,而是因為契合我的生命特質(zhì),真實地呼應(yīng)了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生長其中的故鄉(xiāng)的氣息,,貧寒,、粗獷、暴戾,、野蠻及死亡,。當(dāng)然了,小說不是評判和批斗,,不是要說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而是在面對一個個讀者時,它是一種看見,、理解和接納,,是一種慈悲,它看見問題,、苦難,,看見這世上的可憐人,接納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從而使讀者變得開闊、寬容,、悲憫,。于我個人而言,小說首先是一種教育,,讓我變得悲憫廣闊,此外還是一種吐納,,讓我真正呼吸和捕捉這個時代的空氣,。


代表作

小說集《野蜂飛舞》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


野蜂飛舞

子禾

姑父的軍綠色皮卡歪斜著,停在那棵落光了葉子的大核桃樹下,,輪胎和車身上沾滿泥漿,,車斗里扔著一把帶泥的舊鐵鍬和幾截碗口粗細的發(fā)黑的木頭,,角落里堆積著一層枯葉柴草。我挨著它把車停好,,又默然獨坐了好一會兒,,才開門下車,也是那時,,才意識到黑子沒叫,。院門旁,藍色鐵皮搭成的狗窩是空的,,貼著院墻扎在一邊的鋼釬上還拴著一截銹跡斑斑的灰色鐵鏈,。那是一只皮毛像綢緞一樣漂亮的黑狗,也很聰明,,以前即便兩三年來一次,,它也一見我就高興地搖尾巴,喉嚨中發(fā)出歡快的嗚嗚聲,,眼里閃著亮光,。

藍色斑駁的鐵制院門半開著,會客室兼主臥室的房門也半開著,。姑父仰躺在炕上,,微微打著鼾,嘆氣一般,,停停頓頓,。我在那套已經(jīng)很舊的朱紅色木茶幾前站了好一會兒,他才猛然驚醒,,慌忙翻身,,爬起來怔怔地看著我,好像夢中人倏然來到了面前,。

“是松明啊,,你怎么來了?”姑父有點訝異,。一般都是正月拜年,,春節(jié)前幾天走親戚確實不常見,除非有什么急事——可我昨天給姑姑打過電話的,。我說春節(jié)要值班,,后天上午得回北京,所以提前過來看看他和姑姑,。

姑父這才想起什么似的,,略顯慌張地招呼我在木沙發(fā)上坐下,同時一邊起身下炕,,一邊解釋說昨晚給幾個鄰居喊去打麻將,,本來說玩幾圈就收,,卻一玩玩到天快亮?!澳菐唾\慫,,一晚上弄走我三四百元,還害我這一腦瓜子瞌睡蟲,?!闭f著打了兩個哈欠,扭頭瞟一眼門外,,“你看,,一覺睡到這光景,天都黑了,?!?/p>

“還不到四點。是天陰了,,天氣預(yù)報說要下雪,。”我說,。

“下雪好,,一個冬天不下雪,再不下要干死了,?!彼晾浑p舊棉鞋,拉開電視柜下面的抽屜,,找出一鐵盒茶葉,,沏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來放在茶幾上,。他又跪上炕,,從炕角找來半盒皺巴巴的藍蘭州,搖一搖,,拍出一支遞給我,。我推辭了,說一直沒抽,。他遲疑一下,,沒說什么,順手將那支煙叼在自己嘴上,,點燃,,在木沙發(fā)的另一頭坐下來,兀自抽起來。整個過程都像在思索著要說些什么,,然而終究沒話,尷尬的沉默在屋子里彌散開來,,令人不安,。姑父大概在琢磨我這時候來,到底為了什么事,。

那天說起姑姑和姑父鬧離婚,,父親鄭重其事地說:“我思來想去,你到你姑家,,還是要找機會勸勸的……”母親馬上打斷他:“快悄悄,,看把你能的!”父親乜了一眼母親,,繼續(xù)說:“找機會吧,。你說話,你姑姑,、你姑父興許能聽進去,。”我模棱兩可說看吧,,父親點上一支煙,,看了看我便出門去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念中學(xué)時,,每次見到我,姑姑都要塞給我十塊八塊的零花錢(那時候,,這些錢夠我兩周零用),,囑咐我買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吃,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每每推辭,,她總說,“拿著,,姑姑有錢,,你姑父這幾年掙得不少?!笨烧l都知道,,她整個人都綁在表哥身上,哪有什么錢,,家里連買一包鹽的事都是姑父在操辦,。姑姑的恩情我自然永難忘懷。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于我不知道到了姑姑家會發(fā)生什么,。我擔(dān)心提及這些事,,會讓所有人陷入難堪與尷尬。

我希望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探望,。他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離婚最多是一時的賭氣話,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誰的婚姻不是一忍再忍這樣忍下來的,。坐在姑父旁邊,我暗暗提醒自己說話小心些,,盡可能不要去碰那些不愉快,。只是心里繃著這根弦,便完全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連姑姑去哪兒了這樣的問題,,都要掂量好一會兒才說出口。

“去廟上了,。還能去哪兒,。”姑父語氣淡漠,,但還在客氣的范圍內(nèi),。

我立刻后悔問了這個問題,甚至懷疑這次探望的時機對不對,。昨天接通電話,,姑姑先是略微愣一下,接著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在家等你,,哪兒也不去,。”現(xiàn)在卻不見人,。

“今年,,”姑父或許覺察到了什么,象征性地給我續(xù)了些茶水,,又開口說,,“自今年春上開始,你姑去廟上越來越勤快,,就,,就,我說,,就像回娘家一樣,。”語氣中的淡漠變成了嘆息,帶著一絲幽怨,。我知道姑父情緒不佳,,但還是為他這個比喻小吃一驚,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我這個娘家人面前暗示什么嗎,?我看他時,,他也正抬起頭,像一掃睡眠被我這不速之客打斷的困倦,,終于清醒過來,微微瞇著一雙小眼,,看著我,,極不自然地咧嘴苦笑一下。他在為自己那個不恰當(dāng)?shù)恼f法致歉,。

“是去黃廟,?”

“就是。去得太勤了,。家都不顧了,。我開玩笑說你干脆去黃廟當(dāng)尼姑算了,一說,,還給我甩臉子,,不高興?!彼俅慰嘈χ?,看著我,吸幾口煙,,停頓一下,,像是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動了動嘴唇,,卻終又什么都沒說出來,。

我沒接話。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又滿屋子的沉默了,。

如坐針氈地過了大約一分鐘,我終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抬頭時,發(fā)現(xiàn)姑父正在看我,,眼里的血絲比剛下炕時少了些,,但依然明顯,血絲后面是掩飾不住的疲倦與凝重。出于禮貌,,他順勢問我茶夠不夠熱,,我說夠熱,說著又喝了一口,,像要證明給他看,,渾身的不自在。姑父也不自在,,所以說要給姑姑打電話,。我心里期待姑姑早些回家,可當(dāng)姑父說出這句話,,我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奇怪地阻止了,說反正不著急,,像要特意爭取一段時間與他獨處,。

姑父不知所措般笑了笑,沒再說什么,。我想起沒見到黑子,,就問姑父,剛問完便意識到苗頭不對,,可話已出口,。

“早了,”姑父應(yīng)答得不假思索,,語氣也坦率,,“去年夏天的事了?!蔽宜闪艘豢跉狻ツ晗奶毂砀邕€在,。“七月還是八月來著,,我去家具店,,后晌下大雨,晚上回來得晚些,,第二天一早才發(fā)現(xiàn)黑子不見了,。你姑說先一天下大雨,炸雷太響,,嚇跑了,,鐵韁繩都掙斷了?!彼蛄艘豢诓?,繼續(xù)說,,“按說吧,狗通人性,,一般情況下,,就算跑了也還會回來的。我還一直留著那半截鐵韁繩,,狗棚也沒拆,,可那個狗日的畜生,自那以后,,連個照面都沒再打過,。”

“可能真是炸雷給嚇壞了,?!?/p>

“現(xiàn)在不指望了,我估計早給誰打死吃狗肉了,。還是我那一年從隴原捉回來的,剛捉回家那時候,,也就一只拖鞋大小,。我記得是冬天,雪厚得能到人膝蓋,?;貋矸旁诨馉t子旁邊烤著,專門買了幾盒牛奶喂,。想著家里冷清,,養(yǎng)著多少有個響動。到去年為止,,在這個家里有十二三年了,,一直好吃好喝。唉,,最后這樣的下場,,我就想,也是那畜生的命,,怪不得打雷下雨,。”姑父看著我,,“你說,,這么多年下來,打雷下雨的事還少,?那一次就嚇得不行,?”

“也是,。”

“我還開車四處找過,,也沒找到,。”

為了不再陷入沉默,,加上他自己剛才提起,,我又順口問他鎮(zhèn)上的家具店現(xiàn)在怎么樣。姑父嘆口氣,,十分潦草地說:“現(xiàn)在啥都不景氣,,網(wǎng)上賣家具的太多。開不成了,。早開不成了,。”他不愿說這個,,沉默了幾秒鐘,,看看門外,又說,,“還真下雪了,。”

我看向門口,,真的飄雪了,,能看到雪花在院子里紛紛落下。

聊天似乎不會再有什么進展,,我們兩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姑父起身又在電視柜的抽屜里找出一袋五香花生,拆開來,,招呼我吃,,然后打開了電視。電影頻道在播一個賀歲片,,他問我看不看這個,,我說都可以,挺好的,。電視那么放著,,他坐在沙發(fā)另一頭看著,但顯然有些心不在焉,。我放下了點兒懸著的心,,無論如何,總算沒提起他們離婚的事,,也沒提起表哥,。

電視里跳出廣告時,,姑父把那袋五香花生往我近前推了推,讓我吃,,又給我杯子里加了水,。好像這樣真的能減輕尷尬。以前遇到這情形,,他會自己出門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但現(xiàn)在家里就他一個人,又不能撇下我不理,?!岸歼@時候了,你看,,還不回來,。”姑父又說要給姑姑打電話,,語調(diào)中是掩藏不住的不滿,。這次我沒再阻攔,但打過去兩次都沒人接,。

“實際上,,”姑父看看手機,再看我一眼,,然后把手機扣在茶幾上,嘆口氣說,,“這些年,,”又嘆一口氣,“你姑呢,,到黃廟上去做幫工,,燒香拜佛,也挺好,。人嘛,,總還是要敬神念佛,總要有個事干,?!?/p>

“是啊?!蔽艺f,。

“你姑,唉,,”他想說起什么,,可話要出口時再次代之以嘆息,,“也是個命苦人,”抬頭看我一眼,,立刻斬斷了這個話頭,,并讓語氣稍微暢快了些,“松明,,你喝茶,。就是現(xiàn)在去廟上時間太多了,不光是我說,,鄰里四方都開玩笑說,,那誰誰快要去黃廟做尼姑了?!庇忠淮瓮nD,,“現(xiàn)在這個家,你姑像是不要了,?!?/p>

“怎么會?!?/p>

“松明你說,,”姑父忽然有點激動起來,語氣卻衰弱不已,,近乎哽咽,,“人日他媽這一輩子,累死累活圖個什么,?拼了命置辦家業(yè),,到最后又都不要了?”

我給他杯子里添了些熱水,,提醒他喝口茶,。姑父于是端起杯子喝了兩口,又默然轉(zhuǎn)頭,,看一眼窗外,,“雪下大了,”又說,,“不說了,,不說了,看電視,,看電視,。”廣告早結(jié)束了,,賀歲片已經(jīng)在繼續(xù),。屋外天色昏暗,,落雪密集起來,院子里已白茫茫一片,。

“松明,,你來了?”聲音蒼老,,多少有點陌生,,但依然聽得出來,是姑姑,。她正站在客室門口,,單薄又瘦小,頭上肩上都是白岑岑的雪,,面容灰暗,,模糊得幾乎看不清。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叫了聲姑姑,,看著她竟一時語塞,愣了幾秒鐘,,才問她雪是不是下大了,。

“不大,不大,,你不著急走啊,,今晚上就留下,不要回去了,?!惫霉靡贿吪拇蛏砩系难贿呣繇戦T邊墻壁上的開關(guān),,開了燈。屋里亮了,,門外瞬間被黑暗充滿,,只看得到從門口溢出去的光束中,雪片在簌簌飄落,,那飄落中,,是姑姑拖得長長的渙散的影子。

“晌午廟里來電話,,說要幫忙,,本來想快去快回,一忙起來,,竟把你要來的事忘得死死的,?!惫霉媒忉屩樣樀匦χ?,繼續(xù)拍打身上的雪,。燈光照著她,頭發(fā)灰白,,但面容并不像剛才在灰暗中看到的那樣模糊,,而是依然白皙,五官有致,,能看出年輕時的魅力,,似乎她這些年的生活并沒有那么糟,也根本無需我悲嘆,。姑姑接著說:“剛剛雪下大了,,才想起把你要來的事給忘了,趕緊往回跑,?!?/p>

“沒事,我也剛到,?!?/p>

“知道回來就好,”姑父插話,,語氣中帶著一點故意調(diào)笑的戲謔,,但眼睛始終盯著電視,“松明在這里等了都有一天了,?!?/p>

“現(xiàn)在腦子完全不行了,事情總要忘,?!?/p>

“去廟上怎么忘不掉?”姑父還是那種調(diào)笑的語氣,。

我怕他們吵起來,,趕緊說沒關(guān)系,反正也沒什么事,?!八擅髂阕惫霉脤ξ艺f,,“我給你拿個好東西去,,一會兒給咱做飯。”她始終都沒搭理姑父,。

“去廟上忙一天,,沒吃齋飯?”姑父的話里開始多了些挑釁的意味,,但說這句話的同時,,還沖我眨眨眼,目光中泛著某種古怪的興奮,,像要特意告訴我他們是在鬧著玩兒,。

“想到松明來,就跑回來了,,要不然真吃了回來,。廟上不缺我一口吃的?!惫霉媒K于回應(yīng)了姑父一句,,說得十分冷淡,說完出門去了,,看都沒看他一眼,。姑姑出去后,姑父指指寫字臺下面的一箱康師傅方便面,,笑瞇瞇看著我說:“我備著方便面,,你姑去廟里吃素,我就在家吃泡面,?!鄙袂楸裙霉没丶仪拜p松不少,可我還是隱約感覺到,,一場風(fēng)暴似乎正在形成,,而已無法避開。

姑姑很快回到客室來了,,一只白瓷藍花的海碗中端著三顆透亮的柿子,,火紅的薄皮上散布著點點黑斑。她將碗伸在我面前,,說:“松明,,你嘗嘗,聽你爸說你今年要回來,,我特意留下的。還是前一陣子廟上發(fā)的,,說是南方的品種,,我們這里沒有。你嘗嘗味道怎么樣?!蔽夷闷鹨活w先遞給姑父,,他說有腎結(jié)石,不能吃柿子,,我便自己吃起來,。姑姑站在那兒看著,等我剛吃完,,便一邊問味道怎么樣,,一邊又遞過來一顆。我說味道是不錯,,但不能再吃了,,怕吃多了胃受不了。姑姑知道我自小胃不好,,沒再堅持,。

去廚房做飯前,姑姑又端來兩個小盤子,,一個里面是瓜子和奶糖,,一個里面是黃澄澄的麻花,說也是廟里給的,,讓我嘗嘗,。我拿起一個麻花遞給姑父,他看著姑姑笑一笑,,接過去,,說還是第一次吃到廟里來的東西。姑姑依然沒搭話,,用眼角余光不屑地乜了他一眼,,再看看我,,微微一笑,,讓我看電視,,她去廚屋做飯,。我和姑父各自吃著麻花,,看著電視,,沒有一句話,。

姑姑做好飯菜,,端了過來,。姑父拿出一瓶劍南春,,說是藏了快十年的好酒,要和我喝掉,。見姑父一臉高興,,我只好應(yīng)著。其實我很久沒喝白酒了,也沒什么興致,。飯間,,姑姑不斷給我夾菜,姑父不斷敬酒,,我左右應(yīng)對,,只是始終不知道除此之外還可以說點什么。姑姑斷斷續(xù)續(xù)大概問了兩遍我工作的事,,問我媳婦怎么沒回來,,又問怎么年都不過就要去上班,我一一回答,。三個人的談話似乎只能說些這種本無必要的客套話,,無法深入。

而等吃完飯,,屋子里便只有電視的聲音了,,播放的是特別流行的電視劇《虎嘯龍吟》。姑父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電視機,,偶爾含含糊糊評論幾句,,感嘆司馬懿真是一代梟雄,感慨曹皇帝太過多疑,,語氣熱切,,話語又含混不清。剛才那瓶劍南春,,他喝了足有七八兩,。姑姑偶爾轉(zhuǎn)頭看我,遇到我的目光,,便微微一笑,。那笑容此時也顯得稀薄,乃至有些空洞,,但似乎并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樣飽含悲哀與苦澀,。

這樣坐了四五分鐘后,姑姑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殘羹剩炙,。我要起身幫忙,,被拒絕了。她一面囑咐我安心看電視,,一面麻利地收拾碗碟剩菜,。跑了兩趟,都收回廚房,,又來客室,,抹完茶幾,,抹布還提在手里,問我:“松明,,你車鎖好了沒有,要不要開進院里來,?安全些,。”我笑笑說:“不用開進來,。沒事的,。”姑姑太謹小慎微了,。

姑姑猶豫了一下,,轉(zhuǎn)向姑父,若無其事一樣說:“那去把門鎖了吧,,不早了,。”這是她回家以來第一次正眼看姑父,,也是第一次主動對他說話,。可姑父依然沉浸在電視劇中,,像沒聽到,,沒有任何反應(yīng)。姑姑默然看了看他,,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去把門鎖了吧,,不早了?!闭l都沒想到,,姑父嚯一下轉(zhuǎn)過身來,歪著頭,,斜瞪著姑姑,,惱怒地說:“鎖門,鎖門,,整天就知道鎖門,,到底要鎖什么?,!”

姑姑先是一愣,,大約過了兩三秒鐘,便針鋒相對,,爆發(fā)了:“大半夜不鎖門,,等什么,?!等等等,,你等回來了嗎,?”她大概沒想到姑父會這樣當(dāng)著我的面向她發(fā)火,一時委屈又惱怒,,已顧不得我還站在旁邊,。她以前從不這樣。

“那你,,你成天鎖鎖鎖,,你鎖住了嗎?,!”這話一出口,,姑父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妥當(dāng),語氣中的怒火隨即驟然降下來,,怒吼變成小聲的嘟囔,,“整天催催催,催命鬼,,”話語戛然中止,起身出了門,,一臉怒氣與沮喪,。

“鎖鎖鎖,要不是你開著門,,能跑了嗎,?!???!”對著姑父已經(jīng)閃出門的背影,,姑姑的吼聲更大了,,渾身都顫栗起來,兩顆淚珠同時從臉頰滾落,。我輕輕叫了聲姑姑,,又遞去兩張紙巾,姑姑遲疑一下,,接過去,,擦掉眼淚,也收了聲,。擦掉眼淚,,站在那兒,,待情緒平復(fù)了些,才抬頭看我一眼,,縮縮嘴角,,努力想沖我笑一笑,但終究沒笑出來,,面色變得灰暗,。我想象過的那種往事留給她的悲哀與苦澀,瞬間都浮上來了,。

“一直就這樣,一直就這樣,,你想待在這個家里都不行,。”姑姑嘟囔著,,“幸虧離黃廟近,。”我沒說什么,,她也不再說下去,。又默然站了一會兒,說要去鋪床,,便提著抹布走了,,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不好意思似的說:“和我睡在一個炕上,,行不行,?”我愣怔一下,明白了姑姑的意思,,說行,,她這才出門,留下我一人在客室里看電視,。

小時候和表哥一起玩,,經(jīng)常留宿姑姑家,而自表哥病變后,,就很少了,。高中時大概還有過兩次,都是睡在一個炕上,。熄燈后,,姑姑便開始說些往事,語調(diào)綿長而平靜,,我在黑暗中靜靜地聽著,,偶爾回應(yīng)一兩句,。聽著聽著,姑姑問我是不是累了,,這樣一問,,本來已經(jīng)很迷糊的我,又清醒起來,。姑姑說過的那些話,講過的那些事,,如今想來,,除了一件,別的幾乎都如同夜晚彌散在我們周圍的黑暗,,已無從分辨,。

姑姑語調(diào)和緩,仿佛只要用那樣的語調(diào),,她所說的事就會更輕一些,,就會不那么令人難以接受。一天晚上她半夜驚醒,,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心慌起來,趕緊下炕去找,。找遍了各個房間,,連閣樓上也找了,都沒有,,也沒有跑出院子,。院門還好好地從里面鎖著。正心急火燎不知怎么辦,,聽到豬的呼嚕聲,就去院角的豬圈里看,,沒想到還真的在那兒,,光溜溜的,半爬在老母豬的肚子上,。睡著了,。喊也喊不醒,,搖晃了半天才叫醒來,一拉胳膊,,又乖乖跟你回屋了,。像三更半夜跑到豬圈里,就是為了等你拉他回去,。到屋里開燈一看,臉上,、身上,、腳上,都是豬屎豬尿,,讓人又氣又笑,。姑姑說,也幸虧那時候天氣暖和,,要是數(shù)九臘月,,不得凍死。

回想起來,,那時我們說話,,全把表哥忽略了,,或者說忘了,好像他并不在場,,或者好像他已經(jīng)是個不存在的人,。可實際上他和我們躺在同一個炕上,,他睡在一頭,,我睡在另一頭,姑姑睡在中間,,把我和他隔開,。那些時候,他始終不發(fā)出一點聲息,,連細微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他是睡是醒,是不是在聽我和姑姑說話,,以及是不是聽得懂,,這些問題在我年輕的頭腦里連閃都沒閃過一下。如今出現(xiàn)了,。

十余年過去,,姑姑所說的,那個久遠的在月光如霜的夏夜?jié)M院尋找表哥的情形,,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因為,,我也曾像她那樣,在一個夏日午夜慌張地找遍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只不過那時豬圈早已拆除,,表哥也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那是高一的暑假,姑父突發(fā)闌尾炎,,疼得坐臥不寧,,要去市里做手術(shù),姑姑得陪著去,,便打來電話,請父親去她家?guī)兔φ湛磶滋?。我自告奮勇,,攬下了照看表哥的任務(wù),。我心想,,反正就是看著,,他自己待著,,我看書,,不會有什么影響。沒想到?jīng)]有一天是安寧的。

那天夜里驚醒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炕上,,表哥不見了,,房門開著,,門口陷進來一片霜白的月光,。我慌忙跳下炕,出門去找,??稍鹤永镞B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空蕩蕩一院子的月光,,白得讓人毛骨悚然,。我找遍其他屋子,,沒有人影,,又找遍院子里各個角落,,也沒有。姑姑離開時,,叮囑說:“你從里面鎖上大門,別讓跑出去就行,?!彼麄兣滤艹鲩T會掉進路邊的溝里,,或跑到街上走丟。當(dāng)想到表哥可能半夜三更打開大門跑掉時,,我即刻感到一種失重般的心悸,,趕緊走向大門去查看,可門好好得關(guān)著,,鐵鎖也掛在那兒,,鎖著。

就是那時,,感到有雙眼睛正詭異地俯視著我,。我脊椎發(fā)冷,,屏住呼吸,,盡量不讓自己慌亂,,小心翼翼,緩緩側(cè)過頭去看,,仿佛即將看到一只惡鬼,。但當(dāng)然不是,是他,,是表哥,,他悄無聲息坐在通往閣樓的室外臺階上,低低地歪著頭,,看著我,臉上泛著一種古怪又模糊的笑意,??晌颐髅鞑炜催^臺階,,甚至連臺階下的雜物間都看過,,他剛才躲在哪兒,是去了閣樓上嗎,?閣樓的門窗早鎖起來了,,姑姑怕他不小心從閣樓上摔下去。

小時候每次來姑姑家,,我和表哥都住在這閣樓上,,每一次心中都充滿了某種驕傲,好像那是一座只屬于我和他的城堡,。在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感到這種驕傲值得終生銘記。隨著年歲增長,,這些驕傲自然不值一提了,,可記憶也不會因此而消隱。閣樓圓形的藍框玻璃窗,,似乎總蘊含著一種奇妙的魔力,,可以巧妙地拉近一切美好事物與我們的距離,,使它們近在咫尺:枝葉繁茂且總散發(fā)著一種生澀芬芳的核桃樹,,輝煌如天上宮闕的黃廟樓宇,,傍晚時分總要落在核桃樹上咕咕叫的灰紫色的鴿子,清澈如水又隱約如山的月亮,,以及春天溝崖邊上大片大片粉花如云的杏樹林,。多少個夜晚,,我們跪在閣樓的炕上,打開窗子,,把手伸到圓圓的窗外,屏住呼吸,,等著一些東西落在手上——晴朗之夜是綠光閃閃的螢火蟲,,陰雨之夜是溫涼的雨滴。

可那天晚上,,在那個青澀,、功利,、缺乏耐心又早已失去爛漫天真的年紀(jì),,我那么輕易被惹怒了,被表哥那可憐又模糊的笑意,。我命令他從臺階上下來,,而他只是看著我笑,一動不動,。僵持了好一會兒,,我有些惱羞成怒,終于喊了起來:“你個傻子,,三更半夜,,坐在這里要干什么?”他依然只是看著我笑,,像在嘲笑我的氣急敗壞,。我于是沖上臺階去拽他。我還記得,,他兩手僵硬,,幾乎冰冷,像某種雕塑。根本拽不動,,我更使勁了些,,一邊拽著,一邊大喊:“你個傻子,,到底睡不睡,?,!”同時,,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他肩膀。他胳膊一抖,,本能地縮手抱頭,。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時,已滾落到院子里,,脊椎上像有刀尖在刮,,背部生疼,胳膊和手麻木,,腦袋也麻木,,回響著一陣一陣的嗡鳴聲。

姑姑回家后,,撫摸著我脖頸上,、胳膊上、手上的傷疤,,顫抖著嘴唇,,不知道說什么。十幾秒鐘后,,她撿起一把笤帚,,沖向還站在門檻上似笑非笑的表哥,劈頭蓋臉打起來,。表哥跑到院子里,,一開始笑,接著嚎起來,。他在前面轉(zhuǎn)著圈跑,,姑姑在后面追。他依次跑進所有房間,,都被姑姑追出來,,又跑上閣樓,在閣樓門前狹窄的平臺上,,逃無可逃,,只好蹲在半人高的紅磚砌成的花墻角落,縮成一團,。姑姑堵在那兒,,掄起笤帚,,邊哭邊打罵:“我讓你再作孽,我讓你再作孽,,我讓你推人,!”他抱著頭,顫抖著哀泣,。

我跑上閣樓,,緊緊拉住姑姑,說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姑姑才罷了手,蹲在那兒自己哭起來,。表哥依然蹲在墻角,,停止哭泣,偷偷用眼角瞥我,,又瞥蹲在一旁的姑姑,,眼神里透出一絲古怪的笑意。那笑,,和那天晚上在閣樓臺階上時一樣,,呆滯,純潔,,又謎一般令人難解,,令人難忘。后來不止一個夜晚,,當(dāng)我獨自回想起那笑容時,,感到如坐針氈。我明白,,那笑,,既不是得意,不是謝意,,也不是歉意,,而是無意義——那是他,從突然降臨的疾病獲得的唯一饋贈,。

實際上,,自表哥發(fā)病起,僅僅七八年時間,,親戚們似乎就把他忘了,,平常根本無人提起。逢年過節(jié),就算我們?nèi)チ斯霉眉?,既看不到他,,也無人提起。表哥一個人躲在自己那間骯臟的屋子里,,偶爾將頭探出門口,,偷偷看一眼,若是正好看見誰,,便散了的念頭一樣縮回去,,只留下一瞥記憶的暗影。直到今年春天,,他以死亡的方式又出現(xiàn)在人們的談?wù)撝?,他的名字也重新被說起,,復(fù)活一般:天亮,。這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作為過往的一部分,,人們不再刻意回避,,因為它已成一個不會再變的事實,也因為不回避比回避更容易,。

母親在電話里告知表哥去世的消息時,,我吃了一驚,不是因為他的死,,而是因為這消息提醒我還有這樣一個人,。“那天下雨,,天亮要跑,,你姑姑抓不住,給撂倒在院子里,,等她爬起來,,人已經(jīng)跑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母親說,,“都二十多年了,。這樣早些傷了也好,他自己不用遭罪,,你姑姑也不用跟著遭罪了,。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哪里還拉扯得動?!比耸堑诙煸缟显邳S廟背后的山崖下找到的,,在一片杏樹林下面。母親說:“剛開春,,杏樹都開了花,。人都說是嘴饞,去溝崖邊摘青杏,,不是的,,我估計是去摘杏花。那會兒還沒有青杏,?!?/p>

過了好一會兒,姑父才神情黯然地回到客室來,,出門時滿臉的怒氣與沮喪,,都被掩藏起來了。他拍拍身上的雪,,往火爐中加了幾塊炭,,又給我新泡了一杯茶?!八抉R懿這老家伙,,”電視里還在播放《虎嘯龍吟》,姑父一邊泡茶,,一邊扭頭看著電視,,故作輕松地說,“真是能忍啊,。我們普通老百姓,,你說,咋和他們那些個大人物比……”

這時姑姑進來,,說已經(jīng)鋪好了炕,,問我累不累,累了就過去休息,。姑父的話被打斷,,便氣呼呼在沙發(fā)的老位置上坐下,一聲不響了,。我再次為他們的明爭暗斗感到難堪,,出于對姑父的禮貌,只好說時間還早,,再說說話,??捎泄霉迷谝慌裕酶笡]再說一句話,,而姑姑也不知說什么,。后來姑姑去了隔壁房間,而我和姑父也沒能再聊起來,。電視劇結(jié)束后,,姑父又隨便調(diào)調(diào)臺,草草地看了一圈,,沒什么可看的,,又一次給我添熱水,掩飾尷尬,。八點一到,,我說累了,讓他也早點休息,。姑父站起來,,神情疲敝地說:“也好。早些休息,?!?/p>

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層雪,,兩個房門口逸出來的光束中,,能看見無數(shù)的雪花正在帶著暗光落下。沒有風(fēng),,飄落的每片雪花看上去都那么悠然,,不出一點兒聲響。我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往院墻外看了看,,成群的雪片旋在空中,將半空的黑夜攪成灰色,。我進隔壁房間時,,姑姑正在一口箱子里找什么東西,見我進來,,轉(zhuǎn)頭朝我一笑,,一邊蓋上箱子,一邊招呼我上炕,??粌深^分別鋪著兩床被子,一新一舊,??槐谡羞€是那幅貼了不知多少年的福祿壽喜圖,。姑姑說你蓋這個新被子,又說枕頭也是新的,。我上炕后,,姑姑從一個紅漆小木箱里端出一碗核桃,砸了幾個,,剝開遞給我,,又拿出兩個蘋果,說要去廚房洗了給我吃,。我拒絕了,,說晚上不敢多吃涼東西。

姑姑關(guān)了門,,也上炕來,。大概因為飯后的不快,盡管現(xiàn)在只有我和姑姑兩人,,依然有點尷尬,,依然不知道說些什么?!八擅?,你想不想喝點紅酒?我有瓶紅酒,?!惫霉孟氪蚱茖擂巍5也幌牒?,也不能再喝,,還是拒絕了?!澳悄愠院颂?,這是今年的新核桃,院門口那樹上的,?!蔽页粤藥讉€核桃,姑姑還要幫我砸,,我說實在吃不下了,,她才訕訕一笑,看看我,,然后將錘子和裝核桃的碗,,慢騰騰擱在炕邊的桌子上。

“那狗是我放掉的,,”姑姑突然若無其事地說,,同時,,眼睛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稀薄又苦澀的笑意,?!拔沂菍嵲谌虩o可忍了,那一陣子,,整天不是躲在那個破家具店里,,就是在外面打麻將,好不容易回趟家,,眼里只有那個死狗,,家里大事小事什么都不管?!币婚_始,,我并沒反應(yīng)過來她是在說黑子。

“那天后晌下雷陣雨,,死狗像瘋了一樣,,在那兒叫叫叫,叫得人心煩,。我出去看,,我說你別叫了,別叫了,,叫得人心煩氣躁,。死狗不聽,我就想著放開韁繩,,讓它跑掉算了,。鐵韁繩怎么解都解不開,我找了個老?頭,,砸斷了鐵鏈子?!?/p>

“養(yǎng)了這么多年了,。”我想起姑父提起黑子時的那種落寞神色,。

“就是潑煩,,就那一時,潑煩得不行,?!惫霉寐晕⑼A艘幌拢霸覕噼F韁繩,,還是一個勁兒瘋叫,,我撿了塊磚頭砸過去,,可能砸在眼睛上了。死狗拼命叫幾聲,,一掉頭,,夾著尾巴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p>

“我姑父知道不?”

“我估計是知道,?!惫霉玫恍Γ肮芩?,他成天在外面整我,,我還不能放一只死狗?”又說,,“在外面胡吃海喝,,還經(jīng)常要命令我記得喂狗。我像個老媽子一樣,,伺候這家老小不算,,還要伺候一只死狗?!?/p>

我又一次不安起來,,不知道能說些什么,話題顯然已經(jīng)在往我不愿提及的那個方向行進了,。每件事,,哪怕最細微的小事,只要是在這個院子里,,似乎都與那件事脫不了干系,。它們早被什么東西揉碎,化成氣息,,混雜在空氣中,。只是在此之前我沒想到。

“也不知那狗去了哪里,?!惫霉谜f,而且果然,,神情凝重起來,,“也是我作孽。養(yǎng)了十幾年,,說沒就沒了,?!?/p>

“黑子聰明著呢,不管在哪里,,肯定沒事,。”

“你說,,我怎么就一時做出那樣的事,?”

“又不是啥大事?!蔽冶M量讓自己語氣持重又平淡些,,“誰都有潑煩的時候?!?/p>

“這些年,,我,唉……”姑姑的眼睛變得通紅,,話沒繼續(xù)說下去,。

“姑姑,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這么說毫無意義,,但我似乎又只能這么說,“……日子就這樣過……慢慢過著,。也沒啥,。”

“是啊,,”姑姑明白我在說什么,,“還能怎樣。現(xiàn)在這樣是挺好,。剛開始不習(xí)慣,,總覺得不真實,院子一下子空了,,哪里都空落落的?,F(xiàn)在經(jīng)常去廟上幫忙,有事做,,沒空去想這些,好多了,。拜拜菩薩,,念念佛?!蓖nD了一會兒,,姑姑又說,,“有時候我就是想,你說,,松明你說,,我怎么就,”在停頓的間隙,,幾顆淚珠終于滑出了她的眼眶,,“你說我怎么就,我要是不放走黑子,,可能就……”我知道姑姑始終在克制自己,,不想說這些,可這些話還是說了出來,。說了出來,,又無法完全說出來。

“過去的事不說了,。再說,,也不是壞事?!?/p>

“但你還不能提,,你一提,他就問你怎么沒鎖住,,”姑姑忽然將話頭扯到姑父身上,。我多次想象過夾在姑姑、姑父各不相讓的爭吵中的尷尬境況,。我害怕且盡力回避的正是這個,。好在姑父不在這里。

“姑姑,,”我說,,“現(xiàn)在不去怪誰了。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的情況,,大家都難過,但也不是壞事,。過去的讓它過去,。無論如何,糾纏那些沒什么意義,?!?/p>

“松明你說得對,”姑姑長嘆一口氣,“這么些年過來,,要是再那樣下去,,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得住。我也五十多了,,老了,。”停頓一會兒,,又說,,“興許廟里法青師父說得對。黑子是一只不多見的好狗,,它那樣是在報我的恩,,畢竟我喂養(yǎng)了它那么多年?!?/p>

我沒明白姑姑的意思,,看著她,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姑姑看我一眼,,接著說:“廟里有個法青師父,是管事的,,我去得多,,熟了,知道了天亮的事,。一天在準(zhǔn)備法事要用的油燈,,一恍惚,看到天亮在一片燈光里看著我笑,,我知道是假的,,一時間難過得哭起來。法青師父看見了,,就開導(dǎo)我說,,你看到的是大好事,有啥好哭,。又說黑子逃走是為了帶走天亮,,為了解放我,這樣走了,,我們前輩子的恩恩怨怨,,就都化掉了。廟里其他人也說,,他們都走了,,說明我的債還清了。很多東西來世上這一遭,,不是來討債,,就是來報恩,任務(wù)完成了,,也就走了,。”頓了一會兒又說,,“那天后晌在下雨,,我被撂倒在院里,心像給摔碎了,,一下子心灰意冷,,什么指望都沒了,心里其實……等我再緩過神來,,有了些念想,,追出去看,就不見人影了,。我那時候也確實不著急,,心里啥想法都沒有。現(xiàn)在想起來,,我,,我要是……”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姑姑,,這些年你受苦了,。”說得太過笨拙,、苦澀,,像忽而到了一片苦艾地里,無處落腳,,“現(xiàn)在就是你們自己的日子了,,慢慢過吧,和我姑父,?!蔽颐黠@感到自己有點心虛,這話聽上去更像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囑托,。沒想到我話音未落,,很快便又有幾顆淚珠從姑姑眼眶中滑出,但被她擦掉了,。擦完眼淚,,她嘆口氣,說:“天不早了,早點睡吧,。說這些干什么,。不說了?!?/p>

關(guān)了燈,,我們默然在黑暗中躺下。

那時候,,姑父的家具店還沒開起來,,他經(jīng)常被鄰里八鄉(xiāng)請去打家具,有時遠去其他縣區(qū),,甚至去過臨近的陜西一帶,,一去便是幾個星期。姑父是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唯一會打制風(fēng)箱的木匠,,他做的風(fēng)箱,,風(fēng)又大,推拉起來又輕便,。姑姑在街上租了一間門面房,,開了個小理發(fā)店。表哥在鄉(xiāng)上的中心小學(xué)讀三年級,,成績優(yōu)異,,在鄉(xiāng)劇院舉行的六一兒童節(jié)表彰大會上,每年都會聽到姜天亮的名字,。

幾乎每個寒暑假,,我都會去姑姑家,和表哥玩,。表哥寫作業(yè)時,,我在旁邊亂翻書,姑姑春風(fēng)滿面地說:“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你們表兄弟倆都考大學(xué),。”我一臉茫然,,全不知什么是大學(xué),。表哥則認真地做著作業(yè),絲毫沒有我那樣的困惑,。我相信他知道什么是大學(xué),,并且理解他母親的意思。

那年寒假的一天下午,,表哥寫完作業(yè),,心血來潮,,說要帶我去姑姑的理發(fā)館玩。姑姑家到街上不足三里路,,我們很快看到了姑姑的理發(fā)店,,有人披著一塊天藍色的圍布坐在那兒,姑姑在專心理發(fā),。表哥提議干脆先去街上玩一圈再回來,,那時候姑姑理完了發(fā),我們正好一起回家,。我們先去了冷冷清清的劇院,又去中學(xué)門口,,還在那兒的地攤上買了零食,。表哥想買桔子,問我想不想吃桔子,。我想吃,,但還沒回答,旁邊一個攤主問我們想不想嘗嘗“唐僧肉”,。那是一個頭發(fā)灰白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膚緊緊地繃在臉上,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白,,瘦鬼一般,,手里拿著幾袋小零食沖我們晃。

買了兩袋,,六毛錢,。夕陽已經(jīng)很微弱,但旁邊的老松樹下還落著一塊光亮,。表哥帶我到松樹下,,遞給我一袋,說這兒還有太陽,,暖和,,吃吧。我們撕開袋子,,十分珍惜地一顆一顆吃起來,。一袋有六七顆,軟棗那么大,,黑黑的,,黏黏的,核很小,,也是黑的,。味道甜膩,,并沒有它的名字所示的那樣新奇,但我們吃得意猶未盡,。

天快黑時,,我們?nèi)チ死戆l(fā)店,可店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表哥說姑姑可能提前回去了,,說著又湊近窗子去看。我也湊過去,,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表哥抓起我的手猛跑,一口氣跑回了家,,路上一句話沒說,。姑姑并沒在家。表哥嚴(yán)厲警告我,,要我別把傍晚去過理發(fā)店的事說出去,。我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你記住別說就是了,。”表哥出事后,,我一度猜測他那天下午看到了什么,,以及那景象在他心里激起怎樣的感受,至今沒有答案,。

那天下午的事我很快忘了,,表哥似乎也忘了,只不過有段時間,,我們不再去姑姑的理發(fā)店,,也不再去街上。我們玩的地方變成了溝崖邊,、田野及黃廟周圍,,盡管由于是冬天,到處都荒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在一棵黑楞楞的張牙舞爪的大杏樹下,表哥問我還記不記得這兒的杏花,,我覺得那問題有些怪,,不知怎么回答,最后說不記得了,。他寬慰說沒關(guān)系,,等春天來了,,杏樹又會開花,又說到時候會給我摘,。

然而第二年春天的杏花,,我依然沒看到。杏花開放的日子,,我已經(jīng)在上一年級了,,沒理由去姑姑家,而等暑假再去時,,杏子都掛了色,。但杏樹林、杏花,,我并不陌生,,即便是黃土高原上最干旱最荒涼的山野中,每年春天,,它們都會成片開放,浮動在山峁上,,和黃廟后面溝崖邊上的一樣,,如一團團茂盛又素淡的云。

忘了那天晚上我們?yōu)槭裁匆诶戆l(fā)館,,我和表哥睡在小折疊床上,,姑姑睡在沙發(fā)上。第二天一早,,姑姑說去市場買菜,,要給我們燉雞肉。姑姑走后,,表哥讓我爬在床上,,然后一翻身,爬到我背上,。我們光溜溜的,,大聲地嬉鬧著。就在那時,,姑父從天而降一般,,出現(xiàn)在理發(fā)店中,站在床跟前,,鐵青著臉,,瞪著我們。夏日的陽光帶著浮塵,,在他頭上閃耀,。我和表哥愣在床上,,抬頭看著憤怒的姑父,不知所措,。

“在干什么,?!”聲音中早已滿是憤怒,,“不要臉的東西,!”

表哥趕緊從我背上滑下來,縮在被窩里,。姑父順手拿起床邊小桌上的俄羅斯方塊游戲機,,惱怒地質(zhì)問:“這是什么?”

“游……游戲機,?!北砀鐕槈牧耍曇粝裎米?。

“哪兒來的,?”姑父吼起來,但不等回答又拿起旁邊那個威武的藍白相間的警用摩托車模型,,“這是什么,?!”緊接著又問,,“哪兒來的,?!”表哥不說話,,姑父又一次咆哮起來:“誰買的,?!說,!”理發(fā)店的空氣被這怒吼聲逼得顫抖起來,,鼓動著耳膜,嗡嗡顫響,,仿佛成群的野蜂在頭頂盤旋,。玩具摩托即刻被摔得粉碎。緊接著,,姑父怒不可遏地沖過來,,一把將表哥從床上提起。剎那間,,表哥摔在地上了,。

店里唯一的理發(fā)臺被撞翻,臺子上的東西撒了一地,,釘在墻上的鏡子也碎了,。姑父臉色蒼白,,兩眼通紅,充血一般,,愣在那兒,,呆呆地顫抖著。表哥躺在鏡子的碎片中,,不吭一聲,,旁邊散落著剪刀、推子,、吹風(fēng)機,、梳子等。幾秒鐘后,,姑父慌了,,開始叫表哥的名字,但沒有回應(yīng),,他又跪在地上搖他,,依然沒回應(yīng),他抱起他,,慌亂地喃喃自語:“天亮,,天亮,你不要嚇我,,你不要嚇爸啊?!闭f著沖出了理發(fā)店,。

姑姑沒有回來,直接去了醫(yī)院,。中午時,,母親來接我回家,父親留在醫(yī)院幫忙,。表哥救下了,,費了很大周折,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他了,,呆滯,、傻笑、流口水,、不分場合亂脫衣服,、半夜哭泣、總想往不知哪里逃,。那一年他十一歲,,我七歲,。后來聽大人說,表哥在醫(yī)院醒過來后,,姑姑回到街上,,砸了自己的理發(fā)店,毀了所有東西,。那之后的大概一兩年或兩三年里,,姑父和姑姑似乎還保有信心,相信表哥可以治好,,帶著他四處求醫(yī),。照顧表哥之余,姑姑還在院子里養(yǎng)了幾頭豬,,希望能多些收入,。此后幾年,大人間似乎也談?wù)撨^姑姑和姑父想再生一個孩子的事,。但都沒結(jié)果,。

后來不止一次聽母親說起,表哥總是動不動脫褲子,,每一次,,姑姑都會抽打,但他始終沒有改變,?!澳愎靡舱媸牵庇幸淮文赣H在電話里說,,“那就是個傻子,,成天跟一個傻子較啥勁?”當(dāng)母親告訴我表哥過世的消息時,,我不禁想,,那天下午,是不是表哥又脫掉了褲子,,而姑姑又順手撿起笤帚去追打,,可忽略了大門半開著。表哥慌亂中沖向大門,,姑姑追過去阻攔,,被他撂倒在院子里。當(dāng)姑姑忍受著疼痛爬起來時,,人已經(jīng)不見了,。姑姑追到院外,可除了灰暗的細雨和陰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到,。姑姑再也無法控制他了,,畢竟她已經(jīng)五十七歲,而他已經(jīng)快三十五歲了,。

我沒睡著,,我知道姑姑也沒睡著,但我們都屏息凝神,,讓對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入睡,。我們像以往許多時候那樣,需要借助睡眠來渡過那些悲慟的激流,。但姑姑終于還是沒能控制住,,我聽到了她極力壓抑在喉嚨間的悲泣,雖然只一兩下便收住,。屋子里沒有一絲亮光,,我知道外面也一片黑暗,大雪還在下,,幾乎能聽到雪在屋頂上一層一層落下,,仿佛要將地上的一切掩埋。

雪永遠是假象,,當(dāng)積雪消融,,一切又回歸之前的樣貌。但我們還是期待下雪,,即便知道這不會帶來任何改變,,也還是期待著,因為那期待本身并不虛妄,。

早上起床,,才知后半夜雪停了,積雪約有兩三寸厚,。姑姑已經(jīng)起床掃了院里的雪。天氣晴朗,,太陽躍在半空,,但起風(fēng)了,院門口的核桃樹上時不時有積雪被吹落,。核桃樹仍有不少枝椏挨著緊鎖多年的高聳在墻頭的老閣樓,,那孤零零的斑駁暗淡的老閣樓,挨著它圓圓的藍色斑駁的木框小窗,。當(dāng)年這方圓幾里的地方,,只有姑姑家建了閣樓,從街上一拐入溝邊村路,遠遠就能看到?,F(xiàn)在早不流行了,,許多人家蓋起了兩層三層的小洋樓。

姑父的房門還關(guān)著,。姑姑見我出來,,問我睡好沒有,又說太冷了,,讓我回炕上暖著去,。我在院子周圍轉(zhuǎn)一圈便進屋了,雪光閃耀,,照得眼睛都睜不開,,也確實太冷了。一會兒姑姑也進屋來,,說要出去一趟,,讓我自己坐會兒,她很快回來做飯,。我問她去哪里,,我可以開車送她?!坝醒?,路不好走?!蔽乙詾樗ソ稚腺I菜,。姑姑再三推辭,我還是堅持,,她才終于說:“今兒天亮過歲,,我去墳上一趟?!庇终f,,“本來想后晌再去,眼看太陽一出來,,雪消了,,爛泥地就不好走了?!?/p>

我說陪她走著去,,姑姑看看我,猶疑著縮縮嘴角,,答應(yīng)了,。她早已備好了上墳的東西:一厚疊冥幣,、一捆香、一瓶紅酒,、一把麻花,、一個油餅、兩個柿子,、兩個蘋果,、幾個核桃仁,還有幾只蛋黃派,,一只塑料打火機,。姑姑把這些裝進一個藍綠色的編織籃里,然后看我一眼,,又笑一笑,。我們出了門。

雪不算太厚,,但路并不好走,,沒走幾步,我的皮鞋里進了雪,。姑姑倒是穿著雨靴,,她停下來抱歉地看著我,堅持要帶我回家換雙姑父的雨靴,,我拒絕了,。她又說那她走在前面開路,我在后面踩著她的腳印走,。她挎著編織籃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動動腳,好讓足印更大些,。我踩著這些足印,,跟在后面。路過黃廟時,,遇到幾個在門前掃雪的師父和前來幫忙的居士,,姑姑合十雙手,頷首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看看我,,將掃帚抱在懷里,微微頷首,,合十回禮,顯得相當(dāng)不自然,。

表哥的墳在黃廟后面不遠處的溝崖邊,,一片麥地的盡頭,孤零零被雪覆蓋著。溝崖邊有幾棵高大的老杏樹,,溝崖下的荒坡上也是一片片的杏樹林,,樹冠上落著厚厚一層雪,猛然看去,,像極了我記憶中的杏花,,如巨大的素淡云團,茂盛異常,。我一下子被這景象驚住了,,著魔般怔在那里,看了許久,,心中激蕩著某種我也說不清的東西,。

“這兒離黃廟近,”姑姑在我背后說,,“埋在這兒,,我在廟里念經(jīng),天亮也聽得清楚些,?!甭曇衾锿钢环N深謀遠慮似的鎮(zhèn)定,似乎也透著些別的什么意味,。然后,,又說:“三十六,也是個好年紀(jì),,往后就一直三十六,。”

我沒轉(zhuǎn)身,,感到一種難言的驚訝,,說不清是驚訝于姑姑的話,還是驚訝于她說話的語調(diào),。姑姑替表哥做出這后事的安排,,也是為她自己做的安排——但不止這些,姑姑的話里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我的心被它攪擾著,。我想說點什么,可被那些紛亂不明又空洞虛渺的東西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出不來,。

靜默了一會兒,姑姑又開口了,,這次是對表哥說的,。她說:“是我造孽,,對不住你,我現(xiàn)在好好在黃廟里給你念經(jīng),,你多聽聽,,來生投個好人家?!背领o的悲哀中包含了似乎應(yīng)有的寬慰——以及某種近似于懺悔的東西,,使得這話像是姑姑在對她自己說。這也理應(yīng)是姑姑對她自己說的話——就仿佛理應(yīng)是那個躺在地下的兒子,,在對他含辛茹苦的母親說,。但這些話也顯得生硬而潦草,似乎總?cè)绷诵┥钋?,缺了些誠摯,。然而我后來想,這么多年的相互磨難,,不管母親之于兒子,,還是兒子之于母親,又何來深情,?

姑姑邊說邊將帶來的麻花,、油餅撕下一點碎屑,像拋撒種子那樣,,掄起胳膊,,遠遠地拋撒在墳塋周圍的雪地上。這樣,,周圍的孤魂野鬼便不會覬覦她給兒子的東西了,。我知道姑姑的話還沒說完,我沒開腔,,在一旁靜聽著,,然而,她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拋撒完食物后,,姑姑跪在雪上,把蘋果,、柿子等放在墳頭兩棵黑火焰般的小柏樹中間,,又灑紅酒,在雪上灑成一個不閉合的深紅色圓圈,,歪歪扭扭,。再燒紙錢,但打火機怎么都打不著,,風(fēng)太大了,。我走過去,,拉開羽絨服的雙襟,背對墳頭,,形成一個避風(fēng)灣?;鸾K于點著了,,我蹲在那兒,往紙火堆里遞冥錢,。姑姑則跪著,,默默燒紙。一疊疊的紙錢燒起來,,火勢很旺,,許多還沒燒透,就急不可耐般帶著藍色火焰飛到空中,。我和姑姑相視一眼,,我們明白,這意味著已在另一個世界的表哥正在拿走這些冥幣,,他急需它們——在另一個世界,,他終于和他的同類一樣,可正常享受人間飽含歉疚的追贈,。

燒完紙起身時,,我發(fā)現(xiàn),墳頭的一棵小柏樹的枝杈間,,竟結(jié)著孩童拳頭大小的一個野蜂巢,。倏然之間,那些嗡嗡蜂鳴又出現(xiàn)了,,和多年前我在姑姑的理發(fā)館里聽到的一樣,,也和昨晚在那些往事的黑暗中聽到的一樣,蜂群盤旋在頭頂,,低低地盤旋著,,帶著無盡的不安。在寒冷的雪野中,,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卻比真的更揮之不去。

大概表哥病變后的第五年,,親戚們?nèi)ス霉眉?,給她過四十歲生日。女人們聚在廚房里做飯,、說閑話,,男人們在客廳里看電視,、打麻將,孩子們跑出跑進,。中午時分下起了雨,。吃完飯沒多久,表哥不見了,。大家慌起來,,分頭去外面找,姑父甚至發(fā)動了整個村里的男人,。姑姑沒出門,,一直坐在廚房里等著,幾個女人陪著,。那一年我十二歲多,,主動要求幫忙。母親找了一條蛇皮袋子,,翻卷成斗篷狀,,我披掛在頭上,出了門,。雨落在蛇皮袋子上,,像落在鼓上,吧嗒吧嗒響,。我在溝崖邊上仔細搜尋,,但除了濕漉漉的荒草和野樹,什么都看不清,,路兩邊廢棄的柴窯,、狗窩,廢棄的院落,,滴著水的麥草垛后面,,也什么都沒有。最后像許多人一樣,,無功而返,。

下午五點多,村里一個穿藍布衫的瘦男人跑回院子,,激動地說找到了,,就在溝里一個破窯洞門口,“你們不知道,,窯門口掛著一個野蜂窩,,有狗頭那樣大,天亮就躺在那兒,一群野蜂在他頭上亂飛,,可一下都沒蟄他,,你說怪不怪?”很快,,姑父和幾個人帶著表哥回來了,,姑父一邊牽著他走進屋子,一邊說笑著什么,。而表哥,,依然那樣,一臉呆滯的笑意,,從頭到腳卻看不出一點傷,只是頭臉,、衣服上沾滿了泥巴,。姑姑看到他,什么話都沒說,,突然放聲大哭,。大家趕緊勸慰:“沒事了,沒事了,,這不是好好的嗎,,不缺胳膊也沒少腿?!?/p>

看著面前那柏樹枝杈間的蜂巢,,我心里不斷在想,明年夏天來臨,,那些野蜂還會陸續(xù)回到這巢上,,還會繼續(xù)在表哥頭頂盤旋嗎——以及,還是曾經(jīng)那群令人驚訝的野蜂嗎,,帶著祈佑,,帶著夏日雨水的氣息?它們也會像在生者頭上那樣飛舞盤旋嗎,,像嗡鳴著的怪異的金色漩渦,,不分晝夜?

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黃廟門口時,,姑姑停下,轉(zhuǎn)向那明黃的大殿外墻,,面帶惆悵地凝視了好一會兒,,轉(zhuǎn)頭沖我微微苦笑,欲言又止,。前行幾步后,,又停下來,,轉(zhuǎn)頭看著我,終于還是說話了,,她努力表現(xiàn)得只是隨口說起,,表現(xiàn)得不在乎,但盡管如此,,還是每個字都能讓人感覺到隱含在話語中的那些尖刺和堅石,,那些東西使她無法不說。姑姑說:“那陣子天亮還在,。一天晚上,,竟然給抓進了派出所,在街道東頭的洗浴中心,,”頓了一下,,“派出所打電話讓我去贖人,我……我是造孽,,對不起天亮,,可松明你說,你說我這張臉往哪兒放,?我還怎么過,?”又頓了一會兒,“這些垂世背短的事,,你說,,能給誰說?!?/p>

姑姑停下來,,看著我,她需要一些安慰,,需要一些回應(yīng),,至少需要一些理解??晌覜]能給出,,我愣在那兒,過了好幾秒鐘,,除嘆一口氣,,猶豫幾番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姑姑又看看我,,終于接受了這沉默中訝異與喟嘆的紛雜意味,,不再說話,顯得落寞無比,像一只忽然泄了氣的氣球,。我們便又繼續(xù)沉默著前行,,往家走。姑姑在前,,我在后,,積雪在腳下吱吱的響著。我想著姑姑說的那些話,,想著它們叉路迷津的含義,,感到迷霧般的懷疑,感到一絲心慌,。如果說之前那些頻頻出現(xiàn)的無話可說是出于理解,,則這次不再是。

太陽很高了,,陽光傾灑下來,,在雪野上激起耀眼的光斑,爍爍閃動,,讓人睜不開眼。過黃廟不久,,我們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丁字路口,,遠遠地望向這邊,被強光反襯成黑黑的剪影,,單薄虛渺,,在雪地上蒸騰起的微微熱氣中幻動著,若有似無,,像某種難以成形的念想,。黑影后面,是姑姑家的老閣樓,,陡峭的坡頂上閃耀著一片雪光,。

編輯:吳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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