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璨
我問婆婆最初是怎么學會做面辣子的,婆婆一時怔住,,愣了片刻說:“不知道嘛,,反正就會了?!焙帽绕牌帕牡搅硪患业南眿D,,很不屑地說:“女人不生娃,算個啥女人嘛,!”她不知道這即便對她自己也是不公平的事,。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像婆婆這一代尤其是河西的農家女人,對很多諸如此類的問題,,除了天經地義的順從,,從未想過要做額外的深究。一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因而連她們這樣的“不知道”也順理成章到別人無法反駁,。
或許,連面辣子自己也不知道,,明明那么簡單的配料簡單的做法,,竟讓人百吃不厭,如今還成了饕餮盛宴上必不可少的餐間舞,。我一直視它為河西民間的三明治,,上下兩層是剛出鍋的熱饅頭切成的片,中間一層是辣椒面摻些面粉撒點鹽放點雞精,,再用滾燙的熱油一熗一拌,,很多資料上也都這樣描述,但我覺得從古老的角度來說其間的雞精有些不可靠,,那時候人連吃鹽都困難,,哪談得上雞精。
我第一次吃面辣子也是成家后到鄉(xiāng)下的婆婆家里,,是樹葉金黃的秋天,,不冷也不熱。就在婆婆盤著土炕生著鐵皮爐子頂棚由彩色錫箔紙編成沙發(fā)立柜都泛著舊色的屋子里,,婆婆揭開火爐上鐵制蒸鍋的大蓋,,將冒著熱氣的白饅頭從蒸屜上取下來,順勢放在炕邊一張大面板上,,用刀將饅頭切成均勻的幾片擺在鑲著花邊的白瓷盤里,,然后從鐵爐腹部的加熱隔層取出一碗金黃油亮的面辣子,狠狠舀一勺抹勻在兩片薄薄的饅頭中間,。只見面辣子紅黃色的亮油像化雪一般緩緩地滲入饅頭蜂窩狀的空隙,,饅頭的切面立時便有了油畫斑斕的層次感。單是那形色已是讓人沒有了抵抗力,,更不要說咬一口在嘴里,,松松軟軟好像陽光暖暖地覆在冰冷已久的心上,好像秋日腳踩著疏松的透著呼吸的落葉,,那樣一種美妙怕是連神仙都擋不住,,以至于吃到第二片的時候,人都有些醉一般地眩暈感,。
也不知婆婆吃它是怎樣一種感覺,,她是自小吃慣了的,,因而只是家常??赡菚r候人咋那么聰明,,如此熱烈刺人的辣椒經面粉的中和再經熱油的激發(fā),除了濃郁的香味纏身,,竟再無任何的激烈,,難道素樸的面粉天生就是用來平緩辣椒的刺激,讓人無論在多么平淡甚至貧窮的日子里都能保有一種新意和希望,。這歲月古老的記憶中究竟沉淀了多少的智慧,,真是讓人想起便不由得要驚嘆。
熗辣椒用的油起初是豬油,。清油即胡麻油實在不多得,,豬則是每家都養(yǎng)每年都會殺一頭過年。不像如今的要瘦要精,,那時寧可把豬養(yǎng)得膘肥體胖,,好有更多肥膘來熬成油。就盛在一個大盆里冷卻成白色固體狀,,每炒菜時舀一勺出來,,順帶熗些面辣子當小孩子的零吃,而小孩子必是吃一頓記一頓,,豬油那東西可真的香,,讓人有一種富足的幻想,且極能滿足小孩子旺盛的食欲,,很長時間都不會餓,,可見苦日子自有苦日子的過法,,當真難不倒人,。想起一次在婆婆家掉了漆的舊碗柜里,我便發(fā)現(xiàn)了那樣一碗豬油熗的面辣子,,估計擱時間太久顏色都變得不好看,,結果婆婆拿鐵勺在爐火上略烤一下,,伸到碗里燙一勺出來在爐火上熱了,,遞過來讓我們夾熱饅頭吃,,味道竟一點都不改它最初的鮮香可口,。原來豬油還可做保鮮的上品,,怕是放半年一年都不會壞的,。
可惜如今豬油河西這地方卻不用了,,人人嫌油膩,,肚子里的油水夠多,,只想著辦法往少里減,。倒是有一次去四川,,發(fā)現(xiàn)那地方炒菜多用豬油,且是招待上賓的規(guī)格,。原以為四川人懷舊,,吃的是情結,不料婆婆說四川那地方濕熱,,人胃部容易板結,,吃豬油是為了化解。她從四川工作的外甥女那里得來這知識,,頗有些違背她不喜追究此類事的常規(guī),。大概,原來不追究是因為河西農村之偏僻,,農家人除了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的確也無處可究,便自然而然就當不知道了,。然而我仍是喜歡豬油熗的,,覺得清油的清其實是一種偽飾,是將植物骨里的油炸出來供人消用,,好比傷人傷的是心,,過于決絕。豬油卻是豬身上的多余,,炸的是板油富足的那一部分,,而既然是富足部分,必沒有傷到骨傷到心,,也就不覺得它凌厲,,相反倒有一種溫和,停在胃里會覺得像秋陽一般地暖,。我想我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仍喜歡吃豬油渣的糖包子如今的確很難吃到,便總是回憶,,大概同樣的道理,。我生性體寒,喜歡甜而暖的陪伴,。
面粉和辣椒還是它們自己,。祁連山的雪水滋養(yǎng)出的面粉,揉成面團時,,我搟下的長面能繞鼓樓轉三圈,,它的柔韌與厚道,如同黑臉的莊稼漢低頭在土地上的耕耘,扎扎實實的穩(wěn)而莊嚴,;拌成面辣子,,便是它經年不變的素樸與沉著,讓人即便在顛簸的日子里都滿心里安穩(wěn),。自家院里種的辣椒,,秋紅后被西北風吹得火一般地烈,用長線串起來掛在屋檐下,,任日頭涂上它的暖色調,,像一幕過去的老電影,讓人懷念,。更重要的是,,它們彼此相遇了,雪消融著逾越的那部分烈,,剩余一部分讓雪變得溫暖,,從此琴瑟和鳴,相依相伴,。
想起當?shù)赜袀€叫老館子的餐飲,,面辣子做得最地道,人人喜而趨之,。老板于是在北京開了一個分店,,卻很長時間不盡如人意,最終還是撤了回來,。他該知道,,這世間有些東西是不能變也不能挪的,一變一挪就凋零,,全不如一心一意守著,,守著它的簡單、素靜中的熱烈,,生生世世都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種綿長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