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建榮
我有不少文章寫的都是母親的藝術,、母語的文化。
那是2011年的冬天,,我的母親重病,,我從南方寧波所供職的大學請假趕回慶陽。母親因腦溢血,,住院治療,,在狹促的病房里我伺候母親十來天時間。
看來一時不能好轉,,就在一個雪花漫天飄落,,天地全然潔白的日子,告別病中的母親,。那時還沒有放學,,我有五個班的寫作課,覺得不能耽誤太久,,就返回甬城,,硬著心把母親交給了妻子、妹妹和女兒,。
我離開病房里的母親的時候,和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告別,,開始她眼睛還睜著看我,,我說我回校處理事務之后,再返回來看她的時候,,她轉過了頭,,再也沒有看我一眼。顯然,,他已經對我失望,、絕望。
她是不愿意我再離開她的,,我也絕對不應該在那個時候,,還惦記著自己的學生,。
我走出病房,站在醫(yī)院的樓道里,,站了很久,,迎著大雪,一個人走向車站,。此時,,朋友發(fā)到手機上的一張照片是一朵紅花上頂著滿頭的白雪。沒有想到,,那是我和母親的最后一面,。
因為我相信母親一定還會醒過來,站起來的,,我還叫家里把母親轉到另外一家醫(yī)院,,繼續(xù)治療。
就在兩周后,,母親病危,,而那一天,我還站在錢塘江邊的大學的講臺上,,課后從杭州灣趕到慈溪城內,,再回到寧波市內,精神完全癱瘓,,趴在床上整整一夜,,四肢完全失去力量。
妻子,、妹妹輪流抱著母親回到我鄉(xiāng)下的院子,,母親勞累了一輩子的地方。
她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我在鎮(zhèn)上買好一口柏木棺材,,雇車拉到家里。
我握著母親冰涼的手,,抱她入棺,。
但是今天,在這本書的前面我要說的其實都不是我的這些不孝,,我是想說一件往事,。
我記得十二歲的一個情景,我跪在地坑院里土灶臺前,,我的“干大”(干爹)點燃黃表紙在我頭上燎燒,,灶膛里火光通紅,我媽坐在木凳上,拉著風箱,,面牛,、面虎望著香火。父親拿來剪刀,,剪開我的脖子上戴的一個紅鎖鎖,,紅布做的,里面裝著棉花的圓形的棒棒,,用紅線交叉連接在一起,。父親剪開了紅線,從我脖子上取下來——這叫卸鎖鎖,,我長大了,,成人了。
那是2011年夏天,,那次母親住院,,在慶陽市中醫(yī)醫(yī)院,母親叫二妹元玲回老家的柜子取一樣東西,,妹妹專程回去了一趟,,回到病房,把一根紅布做的布鎖鎖交到母親手里,,母親交到我的手里,,半躺在病床上慈愛地看著我。
“這是啥,?”我問母親,。“你的鎖鎖,?!?/p>
這是我的鎖鎖嗎?我小時候戴過的,?怎么還在,?鎖鎖針線綿密、勻稱,。
“誰做的,?”
“還能有誰?——你媽呀,!”爸爸有點責怪地說。
我用手指捻了捻,,好像不全是棉花,,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里面是啥?”
母親說是我的臍帶,。
我愣在了母親床邊,,驚呆、愕然,,手里端著用紅布和棉花裹著的我的臍帶……那一年,,我五十歲。
就是說,,我?guī)е业哪殠?,這紅布鎖鎖,這連接我和母親身體的血脈,,長到十二歲,;母親從1962年,把我的臍帶以一種特殊的民俗方式保存到我五十歲,,交到了我的手上,。
臍帶鎖鎖,是一件民間刺繡,,可它的生命含義,,還用我以文字再說什么嗎?我只有愧疚,。
比之于母親對我生命的保護,,我對母親的藝術愛護的是多么的不夠。
2015年12月29日晚上8時40分,,我的岳母突發(fā)心肌梗塞,,在慶陽家中去世。那時我在浙江慈溪杭州灣錢塘江邊的學校,,剛剛和學生一起慶祝即將到來的元旦,。突聽噩耗,我整個人木了,,我一直說給岳母捎回去幾包復印紙,,讓她畫下她腦海里的刺繡圖案,卻沒有做,。三十年前,,她為兩個女兒做出嫁的“陪房”,去世前這幾年,,她坐在炕頭,、門前為四個外孫女、三個孫女每個人做了一套:兩雙布鞋,、一對枕頭,,數(shù)雙鞋墊……每個人的擺在桌子上,都能擺滿一桌面。這還不算她為侄女,、侄孫女們做的,。
安葬老人后,頭七之夜,,岳父拿出岳母全部的作品,,分給每個孩子,最小的孫女才五歲,。岳母為方圓幾十里的婦女畫刺繡樣子,,從年輕的時候當村學的老師那時候就開始了,她告別這個世界之前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完成了這一針一線的勞作,。
臍帶和刺繡是母親和岳母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給后代的最后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