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隴原老家的當(dāng)天下午,就來到了祖父祖母的墳前,。我和父親已經(jīng)好幾年沒給他們上墳了,,兒子還是頭一回。我心里滿是愧疚,。后來幾天再經(jīng)過時,,兒子就喊著說“爸爸,你奶奶埋在那兒呢”,。一次就記住了,,我驚訝又欣慰。
祖父的墳在莊子北面不過百米,,出門可見,。是我十來歲時和父親一起遷的新墳。祖父終于回到自家地里,,從此格外氣勢,。墳上破天荒地長滿了草,是清一色的蘆子草,。盛夏綠意盎然,,冬雪蘆絮搖曳。雖然少些打理,,但并無雜草,。祖父的永久故鄉(xiāng),再也不是多年光禿禿的土疙瘩了,。父親很是得意,,常說他當(dāng)時找的陰陽是個老師傅,祖母的墳地就是那人看的,。
祖父屬馬,,民國七年生人,大半輩子長在舊社會,,沒念過幾天書,。一米八左右的個頭,身板應(yīng)該不錯,。歿的時候,,虛歲五十有八,,無非積勞成疾。他常年在農(nóng)業(yè)社的飼養(yǎng)場鍘草喂牲口,,還得走東闖北,,推著木轱轆土車去陜北糶糧。那時一斗麥子能換四斤鹽,,他一次推幾百斤糧,。老窯的石磨,幾百斤重,,就是他從陜北推回來的,。翻了多少溝,過了多少水,,溝知道,,水知道,他知道,。祖父兄弟四個,,他最小,卻是當(dāng)家掌柜的,,負責(zé)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大家不好當(dāng),窮家更難當(dāng),。他就這么累了一身病,,其實也沒啥大病,腸胃炎之類的,??上]錢治,一拖再拖,,最后硬把命也拖沒了,。
后來祖父病重時,實在拿不出七八毛錢的路費,,父親便用架子車把他拉到百十里外的市醫(yī)院,,用僅有的五塊錢檢查買藥。已然身無分文,,只能連夜回家了??恐謇锍嗄_醫(yī)生零星地開點兒藥,,就這樣維持了一年來時間。
那時候,,啥都是公家的,。眼看祖父大限將至,,父親費盡口舌,總算給隊里要了一棵老楊樹,,伐倒打了一口薄棺材,。遷墳時,棺木只剩幾塊嚙板板了,,侵水坍塌,,遺骨還是找的撿的。
那年父親剛剛?cè)豕?,如今早已年屆古稀,,卻仍對那一刻記憶猶新。那是一九七五年八月的一個清早,,天剛麻亮,,祖父突然說他不行了,叫祖母起來給他剃頭,,找板凳支鋪,。祖母趕緊搟了一小碗沒多少面條的細面,忙著給剃頭,、洗腳,。祖父又讓父親去請老六,,說有話安頓,。老六是大家族的排行,實是祖父一奶同胞的老三,。老六是個老黨員,,當(dāng)了幾十年生產(chǎn)隊長,頗有聲望,,“包產(chǎn)到戶”時還拄著拐棍給家家丈量分地,。我沒見過祖父,小的時候見過老六,,半拃多長的胡子一絲不茍,,穿得干凈得體,不茍言笑,,不怒自威,,像個老革命。
那時候,,叔叔和姑姑們都還是孩子,,重擔(dān)都落在了小腳的祖母身上,日子可想而知,。祖父讓叫老六,,大概是要托孤的,。原本家族都住在莊頭,六祖父愛清靜,,早先搬到莊底的山畔住了,。他這一搬,地形條件太差,,害苦了兒孫,,此系后話,暫不贅述,。父親一路小跑,,往返十多里地。等老六趕來,,祖母和二嬸已給祖父穿好壽衣停在門板上了,。他想說啥,天知道,。這倒讓我很是驚訝,他能料得如此清醒,,想來得有些修行才行吧,。
到壕地里祖母的墳前燒著紙錢,我禁不住大哭一場,。上墳不哭,,老家有規(guī)矩,我前幾年去也從沒哭過,。祖母陪我到十歲,,離開竟已二十七年了。那些年她罵過我,,拿燒火棍追著打過我,,還經(jīng)常因我的貪玩而歇斯底里,時常嚇唬不給我飯吃,。她也拉閑話,,訴苦說是非,,抱怨命不好,,卻從未停歇。如今兒子也跟我當(dāng)年一樣大了,,成長的不易,,生活的苦楚,讓我好像突然理解她了,。就像多年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小時候的課本上全是道理,,可惜我們該聽的時候全然不管,,懂的時候卻悔之已晚,。
那些年父母主外,,忙得很,窮得很,,越窮越忙,。祖母主內(nèi),做飯縫補拾掇家務(wù),,伺候著一大家子,,整天踮著小腳上上下下出出進進。累得她嫌牲口吃得太多,,苦得她抱怨老天爺不早點兒收她,。老窯的灶房,出煙不利,,陰雨天更甚,窯里伸手不見五指,,她連熏帶氣,,咒天罵地,但每天每頓都雷打不動地把飯做熟等著,。即使父母不在家時,,我們姐弟也從沒餓著凍著,能吃飽能穿暖,。不敢想,,缺吃少穿的年月,她該如何作難,。
這個苦命的女人在祖父離世后,,拉扯著一大堆兒孫,苦苦撐了二十一年之久,。日子快要好過些了,,她卻沒享上福。有一天夜里忽然昏倒,,半身不遂,,臥床不起,半年后便歿了。算是“享受”了幾天被伺候的日子,。那是一九九六年農(nóng)歷三月初四的清早,,我們姐弟被擋在祖母住的正窯外不讓進去。原來他們正忙著給祖母穿衣停靈,。春寒料峭,,凄婉的嗩吶聲中,祖母被埋在那個坑里,。剛埋完,,細雨淅瀝,輕濕墳頭,。多年來,,墳上密密麻麻的蘆子草罩著她護著她,比祖父墳上的還茂盛,。那兒地氣極旺,,有一年寒冬去上墳,我竟看見一棵蘆子草發(fā)著嫩芽,。
故鄉(xiāng)這個東西,,大概只有離開了才會懷念。懷念的除了美好,,還有苦澀,。有時候常想,這些年千里漂泊,,鎖門閉戶,,家漸不家,可憐了他們的孤墳在瘋長,、野性的村莊默然不語。從老家回來有些時日了,,這些早該完成的文字,,因為忙而一拖再拖。今天是中元節(jié),,雖然老家無此講究,,但又自然地想起了他們。就像這些文字,,總也有從心底里都拖不過去的時候,。
作家簡介
曹寶武,男,,1986年臘月生,,甘肅慶陽鎮(zhèn)原人,,長居河北衡水。系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衡水市“市管優(yōu)秀專家”等,,出版有散文集《聆聽黃土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