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俊彪,陜西省旬邑縣人,,1952年生于甘肅省正寧縣,,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會理事,,中華全國青聯(lián)委員,深圳大學特聘教授,,一級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貼。歷任甘肅省文聯(lián)專職副主席,,廣東省文聯(lián)副主席,,深圳市文聯(lián)主席,深圳市文藝評論家創(chuàng)會主席等職,。主要文學作品有長篇《幻化》三部曲(《塵世間》 《日環(huán)食》《生與死》)《曼陀羅》《省委第一書記》《鏖兵西北》《血與火》《最后一槍》《山鬼》《沒有隕落的太陽》等29部,,主編《大中華二十世紀文學史》(五卷)和《大中華二十世紀文學簡史》(上、 下卷)等文學史典,,中華書局出版20卷《張俊彪文集》,,作品先后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總政治部“全軍優(yōu)秀圖書” 一等獎,、 首屆世界華文杰出貢獻獎等國家和省部級文學獎21項。
走進陳忠實
陳忠實仙逝后,,陜西有朋友打電話,,約我寫篇紀念文章,要出陳忠實紀念文集,。當時事發(fā)突然,,腦子一片慌亂,我說匆草寫文章,,恐怕寫不好,,讓人笑話事小,,也是對陳忠實先生的不恭敬。近日與《華文月刊》續(xù)緣,,常務副主編,、作家李印功約我寫點隨筆短文,記述已逝去的文壇往事,,重又點燃了我的記憶心緒,,最先想到了陜西鄉(xiāng)黨陳忠實。
想說走近陳忠實,,的確很難,,因為我先后與他只見過兩次面,第一次十余天,,第二次一周許,,又是作家們的采風活動,單獨相處少之又少,,如何走近一個人,,更何況是陳忠實?這篇短文,,只寫一些生活中的涓滴小趣,,用了走近一詞,實在是希望延續(xù)一種心中的親切與熟稔,。
陳忠實和張俊彪在黃山攝影:周大新
第一次相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記得是在上世紀90年代稍后的夏秋之交,,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了一次赴四川和云南的采風活動,。隊伍不大,作家不到十人,,加上中國作協(xié)和地方作協(xié)的工作人員,,每餐只坐一大桌。天南地北,,八方而來,,首站是在成都集結采風隊伍。我是下午到的成都機場,,有幾粒濛濛細雨,,浮蕩著一層灰色淡云薄霧。到了賓館,,中國作協(xié)副秘書長,、詩人吉狄馬加在大廳里迎著我說:“我是吉狄馬加,剛從四川作協(xié)調到中國作協(xié)。這次采風活動,,咱們人不多,,隊伍精干。由我負責安排,,這里我熟悉,。成都住一夜,明早就出發(fā),。具體行程一會兒發(fā)給你,。兩人一間房,明天兩人一臺越野車,,大體就這么固定下來,,方便行動。我們一起議論過,,陜西人就你和陳忠實,,你倆是老鄉(xiāng),生活習慣一致,。住一個房,,坐一臺車,好交流,?!彼麊栁业南敕āN艺f很高興,,陳忠實名氣大,,我還沒見過,這次他能來,,我很幸運,。
早到的幾個人,晚飯吃了一半,,工作人員來餐廳說陳忠實來了,,剛送回房間,他說洗一下手臉就來吃飯,。話音落,,陳忠實進來了。吉狄馬加跑到門口,,將他迎到桌前,,跟大家一一介紹:葉楠,、王充閭,,還有一位很年輕的軍人女作家,處女作長篇小說剛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一等獎。大家坐定后,,陳忠實問:“聽說池莉也要來,?”吉狄馬加說:“她的飛機晚點了,我們的人還在機場等,?!奔荫R加給大家介紹了行程和安全須知,告訴陳忠實:“這次采風人少,,隊伍精,,主要是想搞好,讓大家滿意,。你和張俊彪都是陜西人,,安排住一個房,坐一輛車,,看你有什么想法,?”陳忠實看著我說:“張俊彪沒見過,但我知道,,聽說深圳文聯(lián)搞得不錯,,他也寫了不少作品。這次能多聽一下深圳改革開放,,挺好的,。”從陳忠實一進餐廳,,我就特別注目他的相貌,,尤其他的那張臉,整個就是一幅陜甘的黃土高原圖:溝壑縱橫,,滄桑粗獷,,干涸堅挺,厚實憨直,。我拜讀過《白鹿原》,。他這種身軀貌相,必能寫出這樣可以延世的大作品,。
晚飯回來,,陳忠實盤腿坐在床上,抽了一根自帶的雪茄煙,。我們說了一會兒話,,他主要想聽深圳的事情,話題從來不在文學上,。要知道,,《白鹿原》獲頒茅盾文學獎的過程頗具戲劇色彩,,將那一屆獎延期了兩年,更增添了陳忠實獲獎的神秘與奇特,。換個人肯定會一股腦兒地大講自己的文學事,,而陳忠實卻不是,好像《白鹿原》和茅盾文學獎風吹落葉一樣過去了,,或者就像沒有自己什么事兒,。我倒是對他的抽煙有了興趣,因為他抽煙時很專注,,盤腿打坐,,兩個手指夾著一根又黑又粗的雪茄,舉在面前,,有接觸感地不時送到干涸的雙唇邊,,稍歪著腦袋,半瞇著雙眼,,挺享受地長吸一口,,然后將拿雪茄的手恢復到原來的位置,半晌先從唇縫吐出一條帶狀的濁煙,,稍傾便是黧黑的鼻孔里噴出來兩道又濃又急的煙柱,,一噴三尺遠。接著他也長吁一口氣,,便會靜下來深呼吸,。在這整個過程,他會停止交談,,也會停止思考,,讓時刻都在奔突的心臟獲得片刻的平復和休憩。我問他:“現(xiàn)在都沒人抽這種煙了,?”他停頓了一下,,從胸前的上面衣兜里掏出包裝挺老土的雪茄煙,小心地打開封口,,再仔細地抽出一支,,讓我。我搖頭,,說不會,。他問沒抽過,還是戒了,?我說從未抽過煙,。他想了一下,將雪茄橫放在唇上,,香甜地吸著聞了幾下,,有點意猶未盡地裝回煙盒,,說:“我這煙是咱陜西一個縣的卷煙廠生產的,我跟那廠長都熟了,,買煙也是整箱買,人家給我托人捎來,。紙煙,,沒味道,還是咱家鄉(xiāng)的煙勁足,,過癮,。”他說想去轉一下,,和葉楠,、王充閭再打個招呼,問我去不去,?我說原來不認識,,飯桌上初次見面,就不去打擾他們了,。再說大家都是天不亮起床,,奔波一整天了,我年歲算小的,,也想躺一會兒了,。陳忠實說,那你休息,,我去一下,。他們和我都差不多,晚上睡不著,,還愛吸煙,。說話時就出門了。
我身體從小多病,,又長期吃不飽飯,,加上工作后長年累月熬夜讀書寫作,白天工作又繁忙,,身體透支嚴重了,,有空就想躺下來歇一會兒。但是不多時,,陳忠實就回來了,。我躺在床上,并無睡意,,他輕手輕腳,,一點一點地擰開門鎖把手,,又一節(jié)一節(jié)地推開門扇,幾乎沒有聲音地走到他的床前,。我跟他打招呼,,他才說,我以為你睡著了,,擔心吵了你,,怎么,還沒睡著,?我說自己毛病多,,新?lián)Q地方,頭一夜都睡不踏實,。那時候,,大多賓館沒裝空調,房間當頂一個大吊扇,,噪音大,,風也大。我關了窗,,因為平房窗外花草茂密蚊蟲成群,。陳忠實靠窗,他說吸煙時怕嗆人,,時不時可以開一下窗,。他問我開著燈能不能睡?我說沒關系,,咱當過兵,,什么地方都睡過。他說那就好,,他睡不著,,想再坐一會兒,讓我先睡,。然后又補充說:“我去看葉楠和王充閭,,因為他們年齡比我大,寫作也比我早,,應該尊重他們,。不然,人家心里會說,,你看,,陳忠實寫了個《白鹿原》,得了個茅盾獎,,不得了啦,!”我已經將要蒙眬過去了,,他又說:“池莉聽說還沒來,人家女娃,,也應該看一下,。這次來的還有一支軍隊的女娃,太年輕,,咱不熟就沒去她房里,。”
我小睡一會兒,,見陳忠實依然坐在床上,,在抽煙,。他打開吊扇,,又開了一扇窗,房間里還是濁煙蒸騰,,我嗆得干咳了幾聲,,眼睛也很不舒服。他歉意地說:“真是的,,我開了風扇,,又開了一扇子窗,還是把你給熏醒了,?!蔽覄袼琰c兒睡,明天早飯后要去西昌觀摩衛(wèi)星發(fā)射,,長途奔勞,,據說晚上才能到,許多路段還是石子鋪的盤山道,,不休息怎么行,?他用一張報紙往窗外扇著送煙氣,說:“我常年四季晚間睡不著,,就喜歡這么坐著吸煙,,或是在地上轉圈子走一陣子。我怕吵著你,,一直坐著,,不敢下去走。你能睡先睡,,我這么慣了,。再說,明天車上還能睡,?!睙糸_了一夜,,陳忠實一會兒吸煙,一會兒開窗又關窗,,我醒了多次,,都是勸他睡一會兒。直到晨曦上窗,,遠處有了雞鳴狗吠,,陳忠實才和衣平躺在床上睡著了。然而,,燈依舊開著,,房間是敞亮的。
第二天早飯,,大家圍著一張大桌,,池莉也來了。她一出場,,熱鬧了一陣,,幾句笑話問候過后,她便大講她的旅途之坎坷多變與折騰不順,,更是拖累了兩個接她的工作人員,。在飯桌稍息安靜下來,陳忠實才對吉狄馬加說:“我吸煙,,我這煙味道又大,,夜里害得我這個老鄉(xiāng)沒睡好。他身體弱,,往后咱十來天都在路上,,可不能累病了。給我換個人一屋住,。這次來的男的,,除了我這老鄉(xiāng),都吸煙,?!奔荫R加看了我一陣,然后問他:“你希望和誰???”陳忠實看了幾個男作家一遍,沒說話,。葉楠說:“我跟老陳住,,吸煙也有個對手。”王充閭問葉楠:“你不想跟我住了,?”不等葉楠開口,,吉狄馬加說:“我和王充閭住怎么樣?”葉楠開玩笑說:“我跟陳忠實住,,吃虧,。我給他讓大中華或紅塔山,他接上也抽,。他也給我讓雪茄,,可他那黑棒棒子誰都抽不了?!蓖醭溟傄舱f:“陳忠實,,你給他好煙,他也接,,可是煙不好,,他就拿雪茄擋回去,還說吸這個好,,解饞,,過癮,?!闭f得大家都笑,陳忠實臉上也有了幾絲難得一見的笑容,。
中國作協(xié)著名作家采風團在彝海
前排左四為陳忠實,,二排左二為張俊彪
早飯后,大家在院子里等待出發(fā),,三三兩兩的聊天,。吉狄馬加指揮工作人員,往每臺越野車里存放瓶裝水和面包水果,,以備途中誤時充饑,。池莉提出和陳忠實同坐一車,陳忠實難得見到的微笑著在吸黑雪茄,。吉狄馬加也就順水人情,,臨時調整他們兩人坐一輛車,原本準備兩個女作家同車的安排被打亂了,,又將因得大獎而被提拔為軍官的女作家與我同車,。山青天碧,艷陽高照,,車隊一路翻山越嶺,,行至太陽將正頭頂,在一個半山的平彎開闊處休息。陳忠實,、葉楠,、王充閭站在路邊草叢一棵不大的樹下抽煙。葉楠是大中華,,王充閭是紅塔山,,這兩人手腳利索,很快取出煙從兩旁讓陳忠實,。陳忠實不看他倆,,悶頭從胸前上面衣兜掏出雪茄,抽出一根,,才抬起頭,,接葉楠遞過來的火。這三個人,,自顧自地各抽了差不多半根煙,,這才似乎想起應相互說幾句話了。吉狄馬加在我們這輛車旁招呼喝水,,吃水果,,池莉過來了。她壓低聲音說:“老陳一路上都在抽煙,,嗆得我這嗓子疼,,眼睛都睜不開。昨晚半夜才到賓館,,車上想瞇一會兒,,也嗆得睡不著。還是換一個不吸煙的車來坐,?!奔荫R加有點兒為難地說:“你先把這半天堅持下來,中午吃飯休息時我私下里和陳忠實說一下,,然后再換車,。”池莉有點兒無奈地笑了,。這時,,陳忠實過來了,他手里捏著將盡的煙蒂,,一打老成地說:“我吸煙,,池莉嗆,受不了,,給她找個不吸煙的車,,不然把她熏壞了,。”于是,,我們這個車,,一路上就坐著三個不吸煙的人了。
在西昌觀摩衛(wèi)星發(fā)射,,先后住了兩天,,參觀了基地。又是一天長途遠行,,到了云南洱海,,這里山清水秀,云白日麗,,風微林靜,,湖光波色,賓館臨湖而建,,真是一處世外桃源,,神地仙境。吉狄馬加告訴大家,,在這里休息兩三天,,參觀少數民族村寨也在附近,大家可以好好交流一下文學與寫作,。大家都很開心,。
在洱海的幾天,采風活動相對松散,,也比較穩(wěn)定,,大家精神也好了起來,。每天午飯前后,,都有人請陳忠實寫毛筆字。陳忠實也是來者不拒,,就地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在茶幾上墊上報紙,有人幫他拉宣紙,,有人幫他處理沁開的墨跡,,每寫一幅字,再換一層舊報紙,。這里沒有寫毛筆字的環(huán)境和條件,,但陳忠實寫字的神情與狀態(tài),與他抽煙極其傳神一致:他先仔細看宣紙,,正看了反看,,像捏著雪茄煙一樣輕輕的撫摸揉捏那裁成條幅的宣紙,然后拿起筆,像拿著雪茄煙一樣,,舉起來凝眸看,,彎下頭俯身看,再用手指輕捻那筆毛,,仔細地反反復復地採順那筆毛,,這過程有點慢,有點長,,有點像是在醞釀心境,。最后將筆毛在硯臺里浸了墨,反復地調試筆鋒,,將墨大體上調配到不汪不涸,,又將筆舉在右手里,右肘支在右膝頭,,上身微傾向右側,,頭稍歪斜向右,臉上的刀刻斧斫般的紋路便會微微抽搐顫抖,,許久,,才低下頭去,一口氣悶聲寫完一幅字,。站在他前面觀賞的人便贊揚,,說笑,也有鼓掌的,。我性格內向,,不善與人交往,話也少,,笑容更是比陳忠實還少,。偶然說句笑話,人們都會當成真有其事的,。陳忠實寫完一幅字,,會歪著腦袋,看著坐在他左側木椅上的我,,目光半晌不離開,,似乎要問一句真話:“咋樣,鄉(xiāng)黨,?”我沖他點頭,,微笑,用表情贊賞,。接下來,,他抬起頭,,看著站在前面的人們實在地問:“誰還想要?說話,!”就這樣,,幾天下來,連賓館的幾個服務人員,,都獲得陳忠實的現(xiàn)寫墨寶了,。
采風最后一天,根據個人方便,,單獨離隊也行,,一同返回成都踏上歸途也好。我在廣西與王云高合作的長篇小說《風流乾隆》得了民族文學獎(王云高是寫《彩云歸》的壯族作家),,準備直接去南寧,。臨走時,陳忠實握著我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你是陜西人,,陜西的大多作家只知其人,未見其面,。你安排幾天時間,,帶兩個人,來西安看一下,,和大家見個面,,認識一下。到時候,,文藝界你認識的幾個人,,像李若冰、肖云儒,,都跟我很熟,,另外你還想見哪幾個作家,我都給你找來一起坐一坐,,吃頓飯,,然后你還想看望誰,或是想去哪里轉轉,,我找個人陪你去。說實話,,我陪你不行,,還想寫點東西哩。再說,,深圳那地方,,工作能行,,將來養(yǎng)老恐怕不成,人老了,,可能還是故鄉(xiāng)好,,水土能養(yǎng)人。就是這,,人不論走到哪里,,得把這根留住。我就這幾句話,。我在西安等你,。”這番話,,當時說的我心都軟了,。
兩年后,又見陳忠實,。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了幾位茅盾文學獎的得主和評委,,同時也找了兩三位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出了書或即將出書的作者,出版社準備下一屆評獎時推薦的作者作品,。我的《幻化》三部曲(《塵世間》《日環(huán)食》《生與死》)出版后產生了較大反響,,出版社在修改書稿時,已看好這部作品了,,并在次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幻化〉評論集》,。這次集中住在黃山下的一個賓館里,每人一間房,。出版社很重視,,來了一位副總編,小說編輯室主任劉海虹全程負責,。她見面就對我說:“這屆茅盾文學獎突然宣布延期兩年后再評,,與《白鹿原》的情況差不多,四年一屆,?!痘没烦霭嫔绾芸春茫沧隽艘恍﹫笤u的準備工作,,看來白忙活了,。兩年過后,全國又出多少長篇,,簡直就是海量的,,《幻化》的熱度放上兩年,就淡涼了,?!彼裏o奈地長嘆了一聲,。又說:“周大新是軍隊作家,有一部稿子,,我們正在看,,挺不錯,這次也把他請來了,。你們可以和大家好好交流一下,,這也是我們的初衷?!?/p>
第二天早飯后,,天氣極好,坐車去登黃山,。陳忠實見了我就問:“你怎么沒來陜西,?”我說太忙了。陳忠實皺著眉頭,,神情凝重地看著我,,靜默了一陣才說:“你是作家,要把心思往寫作上放,。工作上的事,,能推給別人做的,你就全放手交給別人去做,,人家還高興,,你也落得個清閑,少了許多麻纏事,?!蔽艺f,我兼了個黨組書記,,難以脫身,。其實我把工作全分交出去了,但好事,,落人情的事,,我不知道,人家早都干完了,。能落到我頭上的事情全是難事煩事麻纏惹人事,。陳忠實聽后,苦笑了一下,,給我解釋他的心意:“我想,,一個能寫出東西的人,還是收住心,,下工夫寫點東西,,只有好的文學作品才是能留住的真東西。別的,,那都是過眼煙云,,空的,虛的,,留不住的,。”
車行到黃山主峰下,,在一處較平緩的草坡處,,大家下車徒步登山。走到一處風光明媚的小平臺上,,古松在山風中婆娑著枝葉,,周大新帶了照相機,提議大家照張相,。照了一張合影后,,相互分別照相,周大新說:“你們兩個陜西老鄉(xiāng)不照一張嗎,?”我說讓大家先照,,不急。陳忠實看著我說:“蔡葵和何西來老師照過了,。周大新在照,,這里就剩咱倆了,你過來,,干脆點,,照個相嘛!”然后大家繼續(xù)登山,。山勢越來越陡峭,,也很有險情,大家相繼拉開了距離,。何西來和我走在最前頭,。再往上走,許多地方,,已是石臺階一人道,,往往都是手腳并用在攀爬,我的體力也跟不上何西來的速度了,。我想休息一下,,也等一下后面的人,何西來也同意,,坐在路邊兒石坎上歇緩喘息,。何鎮(zhèn)邦和蔡葵,、周大新上來了,也就急不可耐地找地方坐在路邊大口喘氣,。最后上來的是劉海虹和出版社的幾位編輯,。大家都問陳忠實怎么沒上來?劉海虹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們照完相都走了,,我們幾個陪陳忠實走在后頭,走了一陣,,他說心臟有點不舒服,,想下到車那里休息。我們把他送到車上,,他說好多了,,讓我們趕緊走,不然趕不上大家了,。我提出留一個人照顧他,,他說大家來一趟不容易,特別出版社的青年人,,難得登一回黃山,,不能因為他誤了事,堅決不讓留人,,最后急了,,還把打算留下的人推下車,關了車門,,揮手示意讓大家快去登山,。沒辦法,拗不過他,,我們都上來了,。”
一行十多人,,我和何西來最先登頂,,因峰高風急溫度低,又有云霧帶著濕氣,,我們沒等大家,,先下山了??斓酵讲匠霭l(fā)地時,,太陽已經西斜,將要壓山,何西來想坐一會兒,,等大家下山后一起歸車,。我太累,想去車上后座躺一會兒,,也擔心陳忠實一個人,,身體有變化,,就先奔汽車而來,。
汽車停在路邊一塊草地里。陳忠實坐在汽車另一側靠山峰的一塊烏黑大石頭上,,夕陽將主峰浴在金紅色的云霞里,,金紅色的峰頂下是萬仞的黑褐色石壁懸崖,那刀削斧斫的陡峭崖壁上,,生長著一團一簇的不知名的草,,還有零星的大小不一的崖松石柏或無名苗木,草地里有野花斑斕,,唯有一叢一叢的野菊花開得最旺最盛,。陳忠實沒有吸雪茄,一個人石雕似的坐在黑石塊上,,與黃山的土石草木和諧地融為一體,。我急切地走過去,大聲喊:“老陳,,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發(fā)呆,?身體沒有問題吧!”他坐著紋絲兒不動,,抬頭看著我,,目光極少有過的祥和柔順,輕聲慢語地說:“我沒事,。我恐高,,走到高處往下一看就頭暈。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就像今天這樣,。沒有任何打擾,讓人的心都靜下來了,。這真是一種享受,,很多人他一輩子都體會不到這種心身舒展的美妙?!?/p>
我突然覺得,,和陳忠實有緣兩次相見,先后相處加起來將近二十來天,卻只字未提他的《白鹿原》,,便說:“老陳,,你那《白鹿原》,出版不久,,我就認真拜讀了,,的確好,是經典,,能延世,,也是當代文學中少有的精品佳作。不過也有點想法,,不一定對,。”他歪側著身臉,,誠懇地面對著我,,用手拍著坐下的大石,說:“來,,坐下說,。你站著,太累,;再說,,我坐著,看你得抬頭,,脖頸難受,。”我坐在他身邊,,問:“你寫《白鹿原》,,開始幾章,是不是寫得不太順暢,,不太自然,?” 他對望著我,沉思一下,,說:“那倒沒有,,反正我也沒覺著?!蔽疫€是說:“頭幾章從文字到情感,,偶有不順或接痕,看不出一氣呵成的感覺,。后面就是越寫越自由奔放,,越來越精彩紛呈,,進入寫作的自由王國了?!彼恢痹诼?,在沉思,沒有說話,。我是陜西人的脾性,,索性竹筒滾豆一顆不留:“如果出版之前,再把前幾章打磨一下,,可能更加完美,。”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看著我,真摯地說:“你這看法,,從出版到今天,我只聽到一個人的說法,,好像與你相近,。你最好寫出來,或者回去寫封信寄給我,,有個文字的東西,,我好看?!闭f話時,,大家歡雀一樣歸來了。
太陽被黃山的峰嶺遮去了容顏,,山峰與天松相連處,,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閃光的彩環(huán)。
朗誦
韓藝濤,,甘肅省朗誦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朗誦藝術團演員;慶陽市朗誦協(xié)會理事,;環(huán)縣融媒體中心主持人,。曾獲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第五屆“夏青杯”甘肅賽區(qū)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