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索新存
土山皆粗糲,一架一架重疊起來,,一股橫勁兒地占去很大的空間,,根本不愿講情面似的。植被稀薄,,冬天涂抹一層淡淡的青灰,,是遠古洪荒時代就凝固而成的一種顏色。一只黑頭黑腦的山羊在崖畔啃草,,蹬下一塊黃土蛋蛋,,骨碌碌順坡滾,跌起一小團的塵煙,,在山坡上連串串,。坡上干燥,土煙亦干燥,。驚奇的是,,這光禿禿的群山褶皺里還有人家,像某個縫隙里卡著一疙瘩物什,。一個山嶺上,,炊煙軟軟地升起,一聲雞鳴還沒有落下去,,一聲犬吠又起,。一頭牛和一頭驢子拴在土崖下,節(jié)奏分明地搖著尾巴,,一群麻雀歡叫著忽然飛起,,一種和土山不對稱的活騰騰的氣氛撲面而來。接下來有人走出窯洞土門,,不論男女,,衣著都不怎么講究,色彩不甚鮮艷,,不去張羅體型挺拔或苗條的事情,,皺皺巴巴,。山里人煙稀少,抬頭是天,,出門是坡,,穿那么齊整,給誰顯擺呀,?不像人群聚集的城鎮(zhèn),,一件衣服稍稍過時,隨便掃一眼,,都能看出來,。山里年后年初都嗖嗖地刮風(fēng),護膚也是多余,,臉色接近身后的山色,。身姿拙樸,極像古元木刻里的人物,。唯一講究的是,有窯洞必有一盤土炕,,土炕呈四方形,,鋪金黃的席子,挨著窗戶,。山里人勞作在山上,,行走在山上,吼一聲山歌在山上,,回到窯里了,,坐在窗前往外看,滿眼還是山坡,。除了山,,還有被山頭的利剪剪裁得殘缺不全的藍天白云。有山和藍天白云的陪伴,,其實也很不錯的,。但半生沒見過湖泊大海,沒有更新鮮更有趣的東西替代,,山里除過年輕人,,老輩人的日子就顯得單調(diào)。山里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山外很遠地方人們過日子的細枝末節(jié),,他們也攔羊嗎,?也放牛嗎?山里人蹲在山窩窩里,,也想憋出一個樂子來,,讓自己高興,但往往概率很低,獲得的依然是單調(diào)的快樂,。長年累月以山為伴,,怎樣讓日子過得意味深厚呢?這可是個動腦筋的活兒呀,!這種時候,,一鋪土炕就恰到好處地派上了用場,不過討來的不是心花怒放,,不是賞心悅目,,而是一種不動聲色,一種深藏不露,,一種萬籟俱寂的靜態(tài),,一種近乎凝固的歲月品味。
山里人從隔著幾道山嶺的鄉(xiāng)街趕集回來,,從更遠的地方買賣了牛羊回來,,從山坡上耕種莊稼回來,心里有歡喜也有沮喪,,有糾結(jié)也有無牽無掛一身輕的愉悅,。進了窯門,飯也熟了,,糊湯攪團吃一碗,,一擱碗筷,天就黑了,。男人坐在板凳上抽一陣子旱煙鍋,,叭叭敲掉煙灰,就脫鞋上炕了,。坐到炕席上了,,似乎猛地清醒了一下,一個日子結(jié)束了,,還有許多活計沒干呢,!心里空空的慌。那邊山上有人家過白事,,心想一個人一生就這樣落幕了,。山上請了戲班子,鑼鼓嘈嘈雜雜地傳下來,,想出門爬山湊湊熱鬧,,但身子骨被懶蟲啃噬著,就自然而然地展一個腰,,安閑地于炕上盤腿靜坐了,。這時的腦瓜子是自由的,,也可以是封閉的,抑或是活躍的,。燈光昏暗里,,炕席亮出一片黃光,靜坐的人卻黑得像一疙瘩鐵,,心跳的頻率合著窯洞外的山風(fēng),,窗外能看到虎背豹脊一樣漆黑的山嶺,影子般浮在水面一樣的藍天與星星,。有時一輪圓圓的月亮貼在窗欞上,,再普通不過的窗戶就神秘兮兮,既白白亮亮,,也撲朔迷離,。打坐的人是癡迷這種朦朧感覺的,也可以心空,,腦空,,一切皆空。如果回想,,一點也不紛亂,,平靜得像一股溪流,悠長悠遠,。可以回想童年一條浪花翻滾的小河,,一場傾盆大雨,,一盤小小鳥窩,一頭耕地的紅牛,,山頭上一只溫順的小山羊,,坡地里一只渾圓的大西瓜,別在崖畔上的一支紅艷艷的山丹花,。當然也可以回想今天趕集遇見拄著拐杖的面容和善的老漢,,地攤上一只碩大的南瓜,或者集邊兒上一座蓋得花里胡哨的房子,?;叵胱蛱炱碌乩锿诔龅难笥蟮暗磅r嫩喜人,東山上的胡麻苗兒出苗不如意,,西坡上開滿了藍花,,鄰居家的母牛下了一頭活蹦亂跳的牛娃,門前的老榆樹上飛來一只毛色艷麗的小鳥,。接下來想起自己過世多年的祖父祖母或父親母親,。無法想象老人們仙去的天堂到底是什么境地,?覺得渺茫,老人們在神秘叵測的那邊是不是也打坐,?
山里老太婆也有打坐的,。隆冬,滿山滿洼一派土黃,,落雪了,,也只是一種單純的潔白。遠沒有夏季那樣像回事兒,,富有生機,。夏天,溪水嘩啦,,蛙鳴聲聲,,自然也有綠樹,青草,,山花,,野果。窯洞周圍有各種昆蟲飛動,,鳥兒婉唱,。一入冬一切都銷聲匿跡,老太婆的冬天相對枯燥,,單調(diào)到早晨一碗玉米稀飯,,中午一鍋湯水面片兒。唯一能讓日子升華的只有打坐了,。閉目養(yǎng)神,,回想連綿,進入出神入化的境地,。土窯洞里炕席暖烘烘的時候,,老太婆已擁著被子打坐了,冰涼的雙手在被窩里暖得熱乎乎,,老太婆哼起一首綿長的調(diào)子,。這種調(diào)子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聽過,清新而古意,,會把思緒拖向更遠更深的夜晚,,超脫世俗,去了唐宋元明清的古老年代,,去了孟婆,、牛郎織女、李清照,、王昭君那兒,。老太婆的身子隨著自己的哼唱前后搖晃,。古意濃濃的曲調(diào)在土窯里盤旋,靜靜的似乎有些神圣,。如果是深夜,,滿天的星辰也會搖晃,隨著曲調(diào)一眨一眨,。山里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走出大山的機會少之又少,在他們的心目中只有山里人,,才真正像回事兒,,才真正懂得打坐靜思。外面人多,,喜歡的事兒也稠,,忙于工作,忙于宴席,,忙于喝酒,,忙于鶯歌燕舞。用不著打坐,,用不著哼唱古老歌謠給日子調(diào)味,,因而外面的人生活過得太急促,太匆忙,,不愿把日子的內(nèi)涵往深地過,,缺少一種品味日月的靜氣。
可山里人去了山外的前塬,,去平川趕集,,趕廟會,去買賣牛羊后,,咧開嘴唇欣慰地笑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謀而合的驚喜,。因為相距遙遠,,道路崎嶇,還要經(jīng)過一處野獸出沒的山溝,,山里人要住宿一晚,。這地方有集市,有廟會,,也是牛羊家禽的集散地,。街市是一條塬上自然形成的胡同,除了建有像樣的房屋,,再就是夾雜一些土眉土眼的窯洞,。土崖聳立,,門窗洞開。飯館,、店鋪在鑲?cè)胪裂碌母G洞里,。集市上來,鄉(xiāng)人在對口的窯洞里出出進進,,有燒菜的煙霧從門窗里騰騰而出,,有窯前地攤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倒是很熱鬧,。繁華落去,,夜幕降臨,小窯街卻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旅店,,只有街民的臨時住宿點,。山里人討價還價后,跟一位老漢朝街南走去,。這里的黃土比山里的黃土土質(zhì)緊實,,窯洞比山里的窯洞高大空曠,顯得土炕低矮窄小,。夜色已濃,,窯壁是什么顏色看不清楚,只感覺比屋外更黑,。山里人疲乏至極,,不管三七二十一,上炕就合衣躺下,。那老漢是不放心的,,由于彼此陌生,不曉得山里來的客人是不是良善之人,,夜里自然得小心提防的陪著,。使山里人驚訝的是,睡了一會兒醒來,,老漢并沒有裹被而眠,,而是一塊石頭似的盤腿坐在炕席上,紋絲不動,。山里人差點驚出聲來,,原來山外人也打坐呀!
月光下,,窯洞街道靜悄悄的,,兩旁高高低低的民居羅列于天幕下,錯落有致,。集市的窯洞里,,一定還有不少人已打過坐,,或者正在打坐。如果有外來的學(xué)者文人,,盯著看這些窯洞群落,,會不約而同地聯(lián)想到莫高石窟、龍門石窟,、云岡石窟,、麥積山石窟。這眾多的石窟里都坐落無數(shù)尊佛像,,很多都是一種打坐的姿態(tài),。石窟文化和窯洞街市,讓外來客人疑惑不解,,心里直泛問號,,到底是先有了人打坐,然后有了石像的打坐,?還是先有了石像的打坐,,然后有了人的打坐?到底是誰模仿了誰,?是什么時候起村子里人開始打坐,?什么時候石窟里最早開始修建佛像?兩者悠悠遠遠而來,,冥冥之中,,是不是有某種根深蒂固的關(guān)聯(lián)?一時玄妙無解,。
不論是石窟的造型,,還是窯洞里炕席上的坐姿,都適用一個詞:獨坐,。洞窟里是石像,,炕席上是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