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很小,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稱它小站的人,,也唯有我自己。在我心里,,小站不小,,它承載著一個母親全部的愛。站臺就是村口的一棵老刺槐樹,,樹上住著喜鵲一家,。當(dāng)年,從鎮(zhèn)上到縣城的客車,,一輛車坐六十五個人,,進(jìn)城的人多時,往往是座位坐滿,,連車廂通道都站滿人,,進(jìn)一趟縣城,跟上北京趕考差不多,。我第一次坐客車到縣一中讀書時,,頭幾天就做準(zhǔn)備,家里窮巴巴的,,母親在吃穿求學(xué)方面,,很是支持我。騎自行車馱著我,,趕鄉(xiāng)里大集,,在服裝攤位,為我選衣衫,。我記得,,母親買給我一件的確良粉底白花上衣,一條藍(lán)色筒褲,,一雙平跟米色涼鞋,。在此之前,我沒出過遠(yuǎn)門,,考入縣重點中學(xué),,才有機(jī)會坐客車。那幾天我興奮不已,,就像一只燕子,,要飛出老巢,去縣城看看,。
母親呢,,好一番叮囑,,“坐車上把錢看好,別東張西望坐過站,?!薄岸⒑冒灰湍吧苏f話,,到學(xué)校后來個電話,。”我睡在母親的炕上,,月色若水,靜靜泊在窗前,。我枕著母親的絮叨,,酣然入夢。
母親比我還緊張,,似乎出門的不是我,,而是她。凌晨三點,,雞叫第二遍,,她就起來了。生火做飯,,再清點一次我該攜帶的物品,。將頭天的話又交代一下,推出自行車,,綁好行李卷,,車把上掛著她親手熬的雞蛋醬、腌漬蘿卜條,、一飯盒手剝葵花籽,,踩著緋紅的霞光,送我到村口小站,,大客車每天清晨六點半準(zhǔn)時路過村口,,小站不僅僅是我和母親的,還是屯里其他人的,,他們早已經(jīng)把村口這棵大槐樹,,當(dāng)成一個小站,一處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大客車會在抵達(dá)村口前三分鐘,,按響喇叭,召喚大家乘車,。
那些年,,我們熟悉大客車的喇叭聲,,它是村莊里人的一種生活習(xí)慣。哪天聽不到客車?yán)嚷?,村子有那么一刻,,沒了靈魂。通向縣城的客車,,盛著村里父老的一個希望,,一份夢想,一方寄托,。在父輩眼里,,小縣城是詩歌與遠(yuǎn)方,比北京還遼闊,,還神秘,,還富有。每一個坐著客車去縣城的人,,會無比豪邁的對人炫耀,,“我坐客車,到縣城了,!”目光里有星星般亮晶晶的喜悅,,河流一樣漫來。每去一次縣城,,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余音繞梁三日,不厭煩,。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娘想兒來淚雙流?!睂τ谀赣H來說,,我坐客車去縣城念書,離開她視線和庇護(hù)的日子,,每一天,,每一時刻,均是沉甸甸的牽掛與思戀,。每一回送我到小站,,母親的目光,就矮了一寸,,又一寸,。客車朝前行駛,,行道樹一棵棵向后挪移,,母親佇立在村口,,在小站上,像一根樹樁,,久久不肯離去,。
從上中學(xué),到成家住在縣城,,小站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母親的頭發(fā)落了一場又一場雪。以前,,母親推著自行車送我到小站,,我們站在大槐樹下,說著家長里短,,槐樹緊挨著兩棵杏樹,,滿樹花開時,母親說,,下次回家就能吃到杏子,。我有一段時間回不去,,錯過了花落,,錯過果期?;厝r,,母親留給我的杏子,干癟了,,剩下一枚枚堅硬的核,。原來,母親隔幾天就到小站等我,,等不到我,,伸手摘一枚杏子,帶回家,。她知道,,閨女愛吃杏子。來一次,,摘一枚,,不多摘。雖然,,杏樹是野生的,,沒有打理它的主人。但在母親心里,,杏樹是小站的,,是我和母親一次一次相聚,,又別離的見證。
母親是看著小站的杏樹,,花開又花落,,槐樹葉片成蔭又凋零,小站是母親的一個精神安放處,,春夏秋冬,,年年歲歲,兒女們和候鳥有什么區(qū)別,?想飛回來,,就飛回來。住一夜,,或幾夜就又飛走了,。硬生生把村莊變作站臺,將父親母親的家,,過成一個若即若離的客棧,。我們做了故鄉(xiāng)名副其實的客人。
后來,,家鄉(xiāng)鋪了柏油路,、水泥路,客車,、大客車,、中型客車、小型客車,、面包車,、私家車、摩托車等等,,車出不窮,,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轎車族愈來愈龐大,,坐大客車出行的人,,漸漸少了。弟弟十年前買了一輛北京現(xiàn)代,,回家提前通知一下,,坐他車回去。返城時,,不必母親送到小站,。大包小包的塞進(jìn)后備廂即可,母親總覺得缺點什么,?別說母親,,我也有這個遺憾,。說白了,生命中母親的送別,,早就習(xí)以為常,,陡然間,改變了送別的方式,,一時很難接受,,我與母親,在情感上有一種默契,,等車的間隙,,母女暢所欲言,進(jìn)行心靈的交流,,實屬難能可貴,。年少時,父親母親陪伴我們,,待他們老去時,,內(nèi)心衍生無限寂寞與孤獨,最需要兒女將老人的心捂熱,。
小站很小,,仍然只有兩個人,我和母親,。盡管,,有了私家車,,我還是愿意坐客車回鄉(xiāng)下,,我明白,母親會在黃昏或上午,,守在小站,,守在大槐樹下,眼巴巴地望著那條唯一通往縣城的路,,盼著我們風(fēng)塵仆仆的飛回來,。她笑吟吟的迎上前,攤開右手,,掌心中赫然躺著幾枚黃杏,,“給!杏子熟了,,可甜可甜呢,。”母親自豪的樣子,,是人間最美的風(fēng)景,,讓我一生看也看不夠,,走也走不出,忘也忘不掉,。
現(xiàn)在,,兒子這一代,在城市長大,。一出門,,就是幾路公交車,不用送,。再遠(yuǎn)一些的高鐵站,,打出租就過去了。我即使想送他一程,,也沒有機(jī)會,。相對于母親的送別,我比較懷戀這種相送,,母親的囑咐,,塞滿背包,那份幸福,,世上任何的事務(wù)都無法企及,。
火車站,高鐵站,,客運站,,皆是一個短暫停留的驛站,家鄉(xiāng)的小站,,有村莊的氣味,,有我和母親的冠名,時代變遷,,風(fēng)雨過后,,它永遠(yuǎn)有著母親的溫度,有母親在,,文字就有一股力量,。
小站,還是原來的小站,,我拿起手機(jī),,撥通老宅電話,告訴母親,,我周末回家,。母親喜滋滋的回復(fù),好!我去小站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