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外奶不相見已將近三十年,，最不能忘記的，是外奶做的老布鞋,。那鞋底的一針一線，仿佛都會呼吸,，那些精致的鞋底花,，一直盛開在我的腳下，它芬芳了我的童年,。

外奶做得一手好鞋,。她出生于農(nóng)戶人家，不識字,，但心靈手巧,，十二三歲時就學(xué)會了做鞋，并且剪鞋樣,、繡鞋花,、納鞋底、做鞋幫樣樣精通,。尤其是納鞋底,，外奶納的鞋底，不僅有各種好看的綰花,，還有花,、鳥、昆蟲等各種造型,。這些小小的創(chuàng)意都是外奶根據(jù)鞋子的大小和穿鞋人的年齡隨機(jī)做上去的,，精致又耐看，惹得一幫年輕媳婦們整天圍著她轉(zhuǎn),。外奶總是笑著對她們說：“各人和各人的腳不一樣,，鞋的樣子要根據(jù)腳的樣子走?！?/p>

外奶一生很不幸,，32歲時外爺意外傷亡,。她一個人拉扯著年幼的母親、小姨和舅舅艱難生活,。三年困難時期,，她靠著沿路乞討才生存了下來。命運(yùn)不濟(jì),，但外奶從不怨天尤人,，她生性樂觀，處事泰然,。更多時候,，她喜歡一個人坐在凳子上納鞋底，一根鋼針,、一枚頂針,、一張鞋底。到了夜晚,，昏黃的燈光仿佛給外奶身上鍍上了一層寧靜的輕紗,，她的身影被映照在墻壁上，像極了一幅祥和的油畫,。

我的童年,，就是外奶用這樣的一雙雙布鞋運(yùn)載過來的。做布鞋的準(zhǔn)備工作,，一般從放暑假就開始了,。納鞋底用的原料，大都是我穿舊的衣褲所拆成的布片,，再將它們洗凈,、曬干后存放好，外奶把它們叫作“鋪襯”,?！颁佉r”準(zhǔn)備好，接下來就是打糨糊,。打糨糊也是做鞋的一門學(xué)問,。把面粉放在鐵制的容器里，加上水后放到火爐上溫?zé)?，并不停地?cái)嚢?，直至成糊狀。打糨糊最怕燒焦,，外奶總是小心翼翼,，她是怕做出來的鞋底不炫凈。將打好的糨糊盛在碗里，外奶鋪上一層“鋪襯”,，刷一層糨糊,，鋪呀，刷呀,，邊鋪邊刷,。一層，兩層,，層層相疊……等這些“鋪襯”沾到一定的厚度,，就把它們壓在熱炕席下面，等干透后就可以納“千層底”了,。那些密密匝的針腳,，橫看是一行，豎看是一排,，斜看是一溜,，齊齊整整的，好似一粒粒飽滿的種子,，外奶常常端詳著這些種子,，臉上泛起無法掩飾的滿足。

納鞋底的麻線一旦用完,，必然會引得我興奮大半天，因?yàn)檫@樣我就可以幫外奶搓線了,。每次我都會熟練地把兩個小板凳放好,，并小心地從一團(tuán)麻團(tuán)中分出頭來，讓外奶拿著,，然后牽著一條麻線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力道適中地拉著讓外奶搓捻。搓線的時候,，外奶總是習(xí)慣擼起右邊褲腳,，露出小腿，邊搓邊往掌心吐唾沫,。這時她的“三寸金蓮”會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但外奶從不覺得難為情，她只顧著把麻線固定好,，然后,，放在小腿上一個勁地搓。先是將麻分成兩根分開各自搓,，從上到下或是從下到上,，再合起來搓，搓捻緊實(shí)后，又合成兩股搓捻,，然后再合成四股,。這樣幾次三番，外奶小腿上的肌膚搓紅了,，納鞋底的麻線就搓成了,。搓好的麻線又長又細(xì)，好像一串串跳動著的音符,，讓人心生歡喜,。

外奶做的鞋合腳、耐穿,、樣子也俊,，每次穿上外奶做的新鞋，我總不舍得把腳踩在地上,。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外奶:“為什么要在鞋底上綰這么漂亮的花呢,？別人看不到，還要被腳踩壞,?！蓖饽陶f：“這樣更耐實(shí)呀，花底不光是好看,，更是耐磨,，穿上這樣的鞋子你就可以甩開大步走你的路了?！泵看蜗肫鹜饽痰倪@句話,，我就忍不住淚眼蒙眬。外奶一生,，用一針一線納出的那些密密匝匝的針腳,，陪伴著我踏踏實(shí)實(shí)地長大成人。而她的年華卻似鞋底上的空白越來越少,，直到最后不見,。將全家人的腳記在心上，這大抵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

我終是明白,，以最純潔的白踩在大地上，一如以最淳樸的心融在生活里,，這是外奶,，也是所有鄉(xiāng)村人質(zhì)樸的生活理念。外奶沒有上過學(xué),，但這片白底黑面的腳上風(fēng)景,，就是她的人生哲學(xué),，也是一份簡單到極致的人生體驗(yàn)。

外奶不在了,，但我的思念并沒有隨歲月的流逝而疏淡,。那些美麗的鞋底花，會永遠(yuǎn)盛開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