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xiàn)在,是晌午時分,。
太陽停在村莊上空,千萬道光線傾瀉而來,,植物一樣遍地生長,。這時的村莊閃著鐵塔上的銀光,冒著磚廠里的白煙,,吐著樹木上蔥蘢的綠色,。臨溝的那邊,一座廢棄的地坑院,、露著豁口的低矮土墻,、一個陳舊的麥草垛,顯得默不作聲,。
整個村莊陷在旺盛的火焰般的光線中,。熱撲在身上,身體就像被什么禁錮了一般,只有汗水能幫助身體打開一個缺口,。曬麥場上,,看不見的熱在涌動。事實上,,曬麥場受不了,,脫了外衣的麥子受不了。這時,,只有嗶剝——嗶剝的聲音響起,,一聲大一聲小,似乎大地深處傳來低低的喘息聲,、呻吟聲,。漸漸地,忽東忽西忽南忽北的聲音連貫響起來,,好似滿場的麥子在呼喊,,它們要趕來的風(fēng),把它們從灼熱的深淵里打撈出來,。
不久,,掃帚來了,木锨也來了,,他們要用這原始的工具,,借助風(fēng),把一場麥子,,從麥衣麥秸中分離出來,。
2
混合著麥衣與麥秸的麥粒,被木锨送到半空,。接著,,麥粒跌在空地上,弄出一些響聲;跟著下來的是麥秸;麥衣飄飄悠悠一陣,,落在先前下來的麥粒麥秸旁;只有锨頭上出去的麥土,,在空中散開。
只夠把麥土吹起來的風(fēng),,奈何不了那些麥衣和麥秸,。父親不喜歡這樣的風(fēng),他喜歡三月里吹過田野,,讓衣角揚了又揚的風(fēng),。
三月的麥苗,離地一拃高,。父親站在地邊,,目光放在麥苗上,,有人說這麥苗是綠油油的,父親也覺得是綠油油的,。他把手掌貼上去,,像撫摸土娃娃的頭頂那樣,撫過來摸過去,。手掌里就有了癢酥酥的感覺,。不過,父親摸到的不止這些,,他通過麥苗摸到了泥土的厚實,,摸到了大地深沉的呼吸,還摸到了自己跟大地一樣的心跳,。他感覺自己的脈搏在麥苗的葉脈上流動,。
在父親心里,三月的麥子還不叫麥子,,從麥苗到麥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誰也不能確定這麥苗能否長成莖粗葉肥的植物。
母親說,,父親的心里裝著一面鼓,,她的心里也裝著一面鼓。關(guān)于麥子,,母親總要看父親的臉色,。如果父親說,今年的麥苗長勢不錯,,再過幾個月,,就有好收成,母親就覺得父親的那面鼓上,,有了和諧的旋律,,流淌著悅耳的聲音;如果父親說,照這個樣子下去,,恐怕不及去年的一半收成,母親就會聽見父親的那面鼓,,被誰敲了一下,,咚咚咚地響,差點要震壞她的耳朵,。而她自己的那面鼓上,,梅雨季一樣長出了霉菌和斑點。
連睡覺也不踏實的父親,,誰都能看見他在麥地邊徘徊,,黃中帶黑的臉上幾乎沒有笑容,。他留在地頭那些稠密的影子,在田野上劃出了痕跡,。
父親在不經(jīng)意間瞥見地上的野草,。多討厭的草啊,鋤不盡也拔不完,,只有隔段時間再收拾一回,,父親這樣想。不過,,地頭的草似乎一夜之間有了威勢,。它們曾在父親的目光中躲躲閃閃,把過去所有的嫉妒表現(xiàn)出來:嫉妒麥苗用了最好的牛糞和羊糞,,嫉妒它們接受了父親的撫摸,,甚至嫉妒父親看著它們的那種眼神……草們偷偷地示威似的越長越高,想著有一天要淹沒父親,,搶奪他手中的鋤頭;它們還不斷擴(kuò)展領(lǐng)地,,混進(jìn)旁邊的麥田里,長成麥苗的樣子,。父親在把锃亮的鋤頭伸向草的時候,,一部分卻趁著夜色,順著地犁溝,,跑到鋤頭夠不到的地方,。
草終于除完了。父親慢慢伸直酸疼的腰和脊背,,動了動又停下,,掏出打火機,想點一根老旱煙,,不料一股風(fēng)來,,鉆進(jìn)掌心穿過指縫,熄了指頭間的火,。和煦的風(fēng)帶著暖意,,從父親身旁經(jīng)過,掀起他襯衣的一角,,向空中揚了揚,。父親暫時忘記了去點煙,專心盯著麥地看,,施過肥,、拔過草的麥地里,大片的麥苗吐出濕潤的綠,,隨風(fēng)一搖一擺,。所有的麥苗以新鮮的面孔對著父親彎腰點頭,。
多么好的風(fēng)!父親想,。父親想把這個好消息立刻告訴給母親,,而正在灶頭前的母親,忽然停下來,,感覺到有一面鼓,,被人敲出了和諧之音。
3
山洼上的草亂晃起來,。是風(fēng)讓整個山洼亂糟糟一片,。風(fēng)從山洼溜來,爬上樹梢,,拍打著樹葉,,枝頭嘩啦啦響。木锨再次揚起來,,風(fēng)把麥土吹到遠(yuǎn)處的空地上,,把麥衣吹到曬麥場的另一邊,短小的麥草和麥秸落到麥堆旁,。一把新掃帚,,在麥堆上掃過來掃過去。木锨沒有停,,掃帚沒有停,。一個聲音悄悄響起:風(fēng)啊,你不要停,,風(fēng)啊,,你繼續(xù)吹,一股風(fēng)就持續(xù)吹著,。
和煦的風(fēng)從三月持續(xù)吹到五月,。一天,父親在地頭抽煙,,滿地的麥苗在打盹,,麻雀在覓食。父親煙頭的火一下亮了,,一下暗了,,亮了的那一下,必是他想起了高興的事,,而暗了的那一下,想必是有了新的擔(dān)憂,。一片幕布被拉開,,遮蔽了其他人的目光,,也遮蔽了獨處時的父親。父親的目光在遠(yuǎn)處,,他暫時忘了身后一大家人,,沉浸在一個人的劇情里。無人關(guān)心的父親在自導(dǎo)自演的獨幕劇里,,跟著他的目光愈走愈遠(yuǎn);不過,,不管他走多遠(yuǎn),也許最后想的還是生活,。是的,,是生活,父親說,。他曾是駕大車的學(xué)徒,,他的師傅坐在車轅上,師傅鼻子嘴里冒出的旱煙味,,嗆得他眼淚花直噴,。如今,父親覺得他就是師傅指縫里的煙火,,被抽得一明一滅,。
是的,是煙火,,一明一滅,。滿地的麥苗驚醒了,它們在模糊的夢中,,聽見了梵音一般的歌唱,,聽懂了這梵音里的召喚,齊刷刷睜開眼,,挺直身子,,望向地頭上的父親。那一刻,,麥苗們走進(jìn)了父親的那個夢,,與父親的想法接通了,它們連在一起,,發(fā)誓要長成父親向往的樣子,。
陽光、雨露,、和風(fēng);雷聲,、雨聲、蟲鳴,。麥苗們把這一切藏在口袋,,要它們長進(jìn)身體里,。對了,還有月光,。麥苗們在月光下,,想象父親要它們長成的那個樣子。
五月里,,麥稈拔出了長長的節(jié),,麥葉像水嫩的韭菜葉一樣寬,麥穗上吊滿了蠕動的花粉,。父親想,,該把麥囤騰一騰,上面的窟窿該補上了,。
幾天以后,,父親歇了晌,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晌午飯,,父親剛把飯端在手上,,院子里的狗狂吠起來。父親去開門,,鄰居站在門口黑著臉,,不說話。誰又闖禍了,?父親心里尋思起來,,很快把家里每個人想了一遍,他沒有在家里人身上發(fā)現(xiàn)異常行為,,就開始想自己,。鄰居進(jìn)了上房,瞅著碗里的飯,,陰陽怪氣地說,,你們的日子過得滋潤呀!父親趕緊勸他一起來吃,,而母親已回廚房去舀飯,。鄰居不接母親手里的碗,也不接父親的話頭,。父親覺得,,一定是誰闖了禍,他一邊小心吃飯,,一邊等鄰居開口,。沉默過后,鄰居說,我這日子難過呀,,種了幾畝油菜,,長得也不錯,可不知惹了誰,,竟對油菜下黑手,半截地里的油菜難有收成,。父親想,,誰那么小心眼,拿莊稼出氣,。不過,,父親還是小心翼翼地說,地里的油菜咋了,,受了啥癥,?鄰居好像等的就是父親這句話,他嘴角翹起,,帶著嘲諷的語氣說,,咋了,你不知道,?父親一愣,,又把自己想了一遍,一時警覺起來,,停了筷子問,,到底啥事?靠路邊一耱?qū)挼挠筒?,頭黑了,,蔫了,鄰居氣憤地說,。接著問父親,,你是不是前幾天往麥地里打農(nóng)藥了?那個晌午打農(nóng)藥的情景忽地在父親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母親說,,我們是在麥地里打農(nóng)藥了,可也沒有隔著大路打到你家油菜上去,。
南北大路那邊,,是一片浩大的油菜。父親對母親說,,油菜比麥子長得旺,。父親的意思是眼看著鄰居就有了好收成,而他卻沒有在種麥子的地里種上一片油菜。一朵油菜開花了,,另一朵也開花了,。不幾天,黃色的花朵層層疊疊,,大地成了黃色的海洋,,風(fēng)一吹,涌動出好看的波浪,。
父親就在這時候,,背上噴霧器給生了病的麥苗打農(nóng)藥,他背著噴霧器,,把噴頭盡量壓下去,。可他不明白,,農(nóng)藥啥時候就跑到別家的地里去了呢,?
肯定是風(fēng)。大人們在午睡,,孩子們?nèi)ド蠈W(xué),。寂寞的風(fēng),碰見路上的父親,,以為有了玩伴,,跟著父親來到地里。父親一手握住噴頭,,一手按下壓桿給水箱加壓,,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一片水霧,呈扇形的樣子往左右飛落,。麥葉,、麥稈上濕漉漉的,近旁的風(fēng)也濕漉漉的,。不久,,風(fēng)被大路那邊的熱鬧景象吸引過去,鉆進(jìn)油菜地里,,與蜜蜂一起在油菜花叢里打滾,,翻身??隙ㄊ菨皲蹁醯娘L(fēng)在油菜地里抖擻身子時,,把有農(nóng)藥的水沫卸到油菜上,或者是還沒有落在麥葉上的水沫被風(fēng)托起來,,送到路那邊去了,。
靠路邊一耱?qū)挼挠筒?,煙火熏過一般,粘上了黑灰,,染上了黑色,,油菜垂下頭來。地頭上的父親,,臉上也粘了黑灰,,染了黑色,煙火熏過一般失了生機,。父親在恨風(fēng),,也恨自己。
父親不想低頭抬頭都看見鄰居的嘴臉,,把一畝地的麥子讓給鄰居去收割。鄰居似乎不滿足,,似乎沒有占到多大便宜,,氣狠狠地摔門而去。
父親的身體從此出現(xiàn)了狀況,。好在麥子開始灌漿了,,父親有了期待。
4
一撥風(fēng)順著樹梢走遠(yuǎn)了,,而后面的風(fēng)還沒有到來——它們也許停在某一個地方歇息,,也許在某一處山坳里聚集,或者正藏在廢棄的地坑院,、破爛的窯洞里,,等待時機成熟了,繼續(xù)趕它們的路程,。木锨與掃帚,,不停動著,試圖把還在遠(yuǎn)處的風(fēng)召喚過來,。曬麥場的風(fēng)漸漸大了,。風(fēng)像長著一雙大長腿,從一個樹梢跨到另一個樹梢,。樹梢上的風(fēng),,也許穿著一件大長袍,撩起寬大的衣襟,,捎帶著把揚到半空的麥子吹干凈了,。木锨、掃帚,,鼓足了勁,,緊張地動著——如果這時稍有遲緩,,就會慢下半刻鐘,場里一大堆麥子,,到了夜里才能收拾完,。汗水流進(jìn)眼睛,眼睛也鼓著勁,,盯著木锨一上一下;脊背,、胸脯的汗水在襯衣上滲出大團(tuán)濕,濕處不斷擴(kuò)大,,一些麥土和麥衣趁機黏在上面,,有了厚與重的感覺;皮膚上起了許多小紅點,水濕,、癢,、細(xì)刺般的蜇痛隨之而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面對一場麥子。
面對麥子,,村里早就有了一股莫名情緒,。麥子上場前,最先滋生出情緒的是剛失了丈夫的杏,,她去菜地割韭菜,,割了一把,就坐在樹下掐那發(fā)黃的韭菜尖,?!安脊取薄安脊取保瑯渖系镍B開始叫,,叫聲不大,,卻能穿透整個村莊。杏掐菜葉的手抖了一下,,停下來,,杏被“布谷布谷”的聲音牽著往遠(yuǎn)處走。面前是平展展的麥地,,將黃未黃的麥子蓋過杏的頭頂,。寂靜的晌午,杏覺得滿地的麥子高高在上,,壓著她;而隨時都能撲過來的麥子,,一個人擋不住,也受不了,,杏快要喘不過氣來,。不知“布谷”聲里什么東西穿透了杏的心,,她抹起眼淚,眼淚越抹越多,,最后水流成河,。
大旦騎一輛老舊自行車,在胡同里叉住車子,,想與杏開一兩句玩笑,,但是他看見杏在連連抹眼淚。杏的情緒立刻感染了大旦,,大旦把它接過來,,想起自己。那么大一片麥地,,靠一個人來收拾,,不容易呀,真是不容易,!大旦重新啟動自行車,,邊走邊給杏和自己說話。
父親可不這么想,。父親聽見了麥子的灌漿聲。太陽一出來,,夜晚的潮氣紛紛潰退,。光線再強一點,大地的熱力持續(xù)升高,,土壤里蘊藏的豐富物質(zhì)不斷分解,,以看不見的速度奔向附近虬曲的根,抓住綠色的稈,,爬進(jìn)干癟的麥穗,,變成乳白色的奶酪,給才具雛形的麥粒解渴,。
父親忙完其他活,,給牛去割草。一大捆苜蓿割成后,,他撩起衣襟擦額上的汗,,擦臉上的汗。這時他聽到的不再是鐮刃割斷老苜蓿的噌噌聲,,一種更為細(xì)弱的聲音在麥穗間流淌,,那聲音細(xì)小、微弱,,像小孩的吞咽聲,。無邊的麥田里,,有陽光,有輕風(fēng),,有飄來的白云;有鳥鳴,,有蟲子的呢喃;有花香,有蝴蝶的翅膀,。一株株麥子挺直身子,,想把這一切也灌進(jìn)麥穗里。一片虛空中,,此起彼伏的灌漿聲,,氣勢宏大,妙不可言,。父親甚至聞到了絲絲縷縷的麥香,。一天晚上,父親似睡未睡間,,從窗口飄進(jìn)的輕風(fēng),,有著稀薄的牛奶一樣的甜味,還裹著些許腥味,,抑或是奶里溶化了餅干的味道,。那香味長了觸覺似的,爬進(jìn)父親的鼻子,,爬進(jìn)父親的夢里,。在夢里,濃郁的麥香層層纏繞,,父親醉酒一般倒在了麥田邊,。
父親像村里其他人一樣,安靜不下來,。早上,,他照樣拿起掃帚,掃院子,,掃門前的小路,,甚至把不常走的坡路也掃一遍;給牛鍘草時,忘了把鍘刀另一側(cè)的穴草收回來夾進(jìn)未鍘的長草中;在涼圈里晾晌午的牛,,背上沾著昨夜的尿水與土混合的污漬,,牛背上像誰搭上去等著曬干的爛襪子——父親竟忘了梳牛毛。
父親說,,從麥子下地再到麥子成熟,,要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父親的意思是麥?zhǔn)赵诩?,人們雖然在樹蔭下,、在黃昏里,,說著與麥子無關(guān)的話題,卻仍惴惴不安,。因為,,在靠天吃飯的村子里,麥子好不容易有了豐收的跡象,,但是人們無法憑借經(jīng)驗來判斷,。豐收不是靠眼睛看出來的,也不是用鼻子聞出來的,,而是要用經(jīng)年的麥囤或麻袋裝出一片沉甸甸,,心里才踏實。因此,,村人們就像站在十月懷胎的產(chǎn)房前,,徘徊、憂郁,、焦慮;他們還擔(dān)心,,冰雹、暴雨,、蟲害,、火災(zāi)和小偷;一身的體力能否支撐到最后……
整個村莊,莫名的情緒像傍晚的暮靄,,在升騰,,在擴(kuò)散。雖然摸不著,,但是人們普遍感覺到它就在眼前,就在附近的褶皺里,。村里人無法安靜地等待盛大的麥子,,緩緩到來。 人們開始去磨坊,,準(zhǔn)備收麥季節(jié)吃的細(xì)面;把留下的黑豆拿出來曬干,,趁烙了饃的鐵鍋炒一炒,準(zhǔn)備一茬麥割倒,,來樹底下喝碗黑豆涼茶,。有人開始往集上走,這回買來掃帚,,下回買來鐵叉,,再回來手里多了一把鐮刀——他們想以這樣的方式,把暮靄拖延一會兒,,讓它遲點,,再遲點,,并想方設(shè)法把它打碎分解。
年邁的祖母感覺到一場大戰(zhàn)即將來臨,,把一雙小腳從層層疊疊的裹腳布里取出來,,用溫水泡,用剪刀剪,,差不多花了半天時間,,才把她的腳收拾利索。下午,,她把去年的一捆麥稈泡進(jìn)漿水中,。一兩天后,她撈起泡透的麥稈編草帽辮,,長長的帽辮在月夜的木凳上,,泛著銀光。
5
一條小路自東向西蜿蜒而去,,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從小路的一頭來。他要經(jīng)過曬麥場,,到下一個地方去,。麥場上,正是塵土彌漫的時刻,。那人耐心地等到彌漫的塵土消散后,,才慢騰騰地跨上自行車。當(dāng)木锨上的麥粒再次揚出去,,麥土被風(fēng)吹跑了,,但是小部分麥衣、麥草,、麥秸飄飄悠悠落在掃帚頭上,。風(fēng)漸漸弱了,微弱的風(fēng)逗弄著頭發(fā),,幾根銀絲被撥過來又撥過去,。趕路的人把風(fēng)帶走了,趕路的風(fēng)去了遠(yuǎn)處,。
父親從遠(yuǎn)處回來,,在北屋吃飯,肚子又開始鬧騰,,這硌硬人的事他沒法說,,放下碗出去了。他不在意鬧肚子的事,就像不在意一次感冒,,好歹吃點藥再扛幾天,,感冒就過去了。父親沒有因為鬧肚子去看一次醫(yī)生,,他自作主張買過一點治腸炎的藥,,卻沒有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半年時間,,他找到的根源是:母親做的飯菜里油多了,。因為每次把漂著油花的湯咽下肚,腸子的某個部位就有了敏感反應(yīng)——嘰里咕嚕像打雷,,而且伴有陣痛,。收麥時節(jié),母親往鍋里幾乎不倒油,,或者父親干脆用面湯泡蒸饃來應(yīng)付自己,,晚上從碾麥場回來,父親吃一碗涼面湯泡饃,,直說舒服,。
全家人似乎習(xí)慣了父親的這種生活方式,放松了對一種可怕的疾病到來的必要警惕,。
父親變得愛打呼嚕了,。晌午睡一會兒覺,呼嚕能把自己打醒,,他睜開眼支棱起上半身問,,誰剛才叫醒我的?現(xiàn)在幾點了,?你媽把飯做熟了嗎,?一連串的疑問迫不及待地從父親嘴里躥出來。父親知道,,他只是歇晌,,地里還有一大片麥子沒割倒,場里還有一大堆麥粒沒有揚出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又躺下來閉上眼睛,。到了晚上,,呼嚕聲更大。母親夸張地說:能抬起屋頂;能把賊趕跑;能讓路上的夜行人失了魂魄,。父親睡下不久,,屋子里就傳出他的呼吸聲,粗壯但均勻,,與母親說的有根本區(qū)別,??墒遣淮髸海葑永锞晚懫鸷簟獓?、呼——嚕的聲音,,帶著平穩(wěn)的節(jié)奏,像人背著一捆柴草在爬山,,迎面走路的人,,老遠(yuǎn)能聽到他肺部的急救聲。再過不長時間,,父親的呼嚕大作,,像食管里塞滿了東西,吭吭哧哧,,間或停頓的那一刻,,很讓人擔(dān)心他的氣出不來。母親被吵得睡不著,,或者怕他氣上不來,,推一把父親,身邊的呼嚕聲暫時停止了,。緊接著,,父親把上次的情形再重復(fù)一遍。父親的身體里好像住著一個魔鬼,,直到天亮,,太陽才能把它趕到角落里去。
這魔鬼肯定是風(fēng)造成的,。父親常年與風(fēng)打交道——當(dāng)柔軟的風(fēng)吹醒大地,,父親就急著往地里播化肥;麥穗要揚花,父親就盼著風(fēng)來授粉;麥粒曬干后,,父親嘴里打著呼哨叫來風(fēng),,幫他把麥粒從麥衣麥秸中撈出來??隙ㄓ幸惶?,風(fēng)鉆進(jìn)了他的身體,但是沒有人知道風(fēng)從哪里來,。父親睡覺時,,藏在身體里的風(fēng)趁機出來。首先是三月的風(fēng),,三月的田野上還殘留著去年沒來得及拾取的地膜紙,,風(fēng)吹過去,地膜紙忽閃忽閃,弄出嗚嗚的響聲;忽然,,風(fēng)就走進(jìn)了六月,,鉆在一片密密的玉米林里出不來,寬大的玉米葉上留下嘩啦的聲響;風(fēng)不停地走,,走到秋天,,樹上的葉子落了,風(fēng)無所依靠,,趴在枝頭吼叫,。晚上,各種聲音從父親的嘴里出來,,變成他的呼嚕聲,。風(fēng)還有可能走進(jìn)冬天,制造這世上悲戚的哀鳴,,只是誰也不知道罷了,。
魔鬼一樣的風(fēng),在父親的身體里亂竄,,他的脾氣變得有些古怪,。
母親娘家嫂子和侄女來村里找神婆問婚事,雨天路滑,,遲走了兩天,。第三天早上,雨停了——事實上第二天下午雨就停了,,太陽出來了,。父親蹲在院子里有陽光的地方,與他的小兒子在同一個臉盆里洗臉,。不知什么原因,,父親訓(xùn)斥開了,好像鉆在他身體里的風(fēng),,跳過三月徑直到了六月,。母親說,父親生了很大的氣,。母親在她的記憶里搜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與之相似的場景——父親摔了毛巾,差點踢翻臉盆,。母親娘家嫂子臉上火辣辣的,,在炕上坐不住硬要走,母親好不容易勸住她們,。兩家的來往,,從此似乎多了些疙疙瘩瘩。
沒過多久,,父親發(fā)現(xiàn)一塊收完麥的地里,,地界石像長出了腳,往他的地里走了足足有半尺,。父親睜大了眼睛,,盯著地界石看了三天,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然后讓走過來的石頭再走回去,。第四天,那塊地界石紋絲未動,。父親走進(jìn)他的大哥家,,兩個人柔軟地說話,不過,,這只是開始,。接下來的話,讓父親徹底改變了風(fēng)格,,他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似乎蜷縮在父親身體里的魔鬼也驚醒過來——它變得在大白天也能施咒——它爬上父親的胳膊,爬上父親的脖子,,爬進(jìn)父親的眼睛,,在魔法的引領(lǐng)下,變成一條條施法作怪的青色蚯蚓,,把父親引進(jìn)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死胡同,。父親的嘴里發(fā)出秋風(fēng)般的吼叫。父親拿一把撅頭,,挖掉地界石,,又挖來兩棵樹往左挪了挪,栽在原來的地畔上,。沒有了同伴的樹,,站在田野的兩頭,像兩個灰頭土臉的人,,在未消的怒氣中,,相望著卻不靠近。
父親身體里的風(fēng)無可挽回地走進(jìn)了冬天,,一天晚上,,它倔強地在夜色里橫沖直撞,似乎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在屋后怒吼,,在樹梢上號叫,,怎么也不肯離去。父親在他身體里魔鬼的折磨下,,呻吟著倒下去,,倒在癌癥的深淵里,然后閉上疲憊的眼睛,。
6
曬麥場邊的一枚柳葉動了,,懸在空中的白帽繩動了,風(fēng)又漸漸大起來,,麥場上再次出現(xiàn)塵土彌漫的樣子,。
父親走了,曬麥場還在,,麥場上的風(fēng)起起落落,。
風(fēng)在走著自己的路程。不過,,這里不是它們的終點,。這里,只是它們艱難跋涉時留下的一個腳印,。許多個腳印留下來,,許多個腳印,又被趕路的漫漫黃沙覆蓋和掩埋,。就像父親,,留下了那么多的腳印,卻被不斷涌來的晨露,、陽光和晚風(fēng),,撕碎和消融,我能記住的,,只有思念的縫隙里心口上多出來的裂痕,。或許,,就連那個裂痕,,也會被趕路的風(fēng)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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