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迅
他像是一塊沉默的石頭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坐在那里,。更像是一團影子坐在那里,。只需刮來一陣風,他就會消失不見,。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獲得這種錯覺,。就像我不知道他坐在那里都在想些什么一樣。他時常深陷于胡思亂想的泥淖,。他保守著獨屬于自己的秘密,。
我們約定七點起床的,。因為在九點趕到醫(yī)院就好了??伤€是起了個大早,。
他徘徊在我房間的門口,也不敲門,,而是輕輕地喚我的名字,。“早點起床,。怕堵車……我到樓下去了,。”見我應(yīng)聲,,他貼著房門猶猶豫豫地說道,。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在狹窄的樓梯間響起來——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我打著長長的哈欠起床,,像夢游癥患者那樣,在旅館的房間里游蕩,,根據(jù)模糊的記憶潦草洗漱,。剛下樓,便看見他孤零零地坐在草坪邊的花臺上,。
他穿著一件灰白相間格子領(lǐng)的藏青色T恤衫,,一條深灰色西裝長褲,一雙六成新的系帶皮鞋,。右手握著一把印有一首古詩詞的紙扇,,左手腕戴著一條藍色手腕帶。他把T恤下擺扎在皮帶里,。
那個被他別在皮帶上的麻灰色手機套,,十分扎眼。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用左手撐著花臺十分吃力地站起來,,像在老家那樣習慣性地瞇縫著眼打量天空——那時的天空,烏云密布,,擰得出水來——又動了動嘴唇,,囁嚅了兩下,終于自言自語般地對我說:“昨晚又是一宿沒合眼,?!?/p>
我注意到,他說話時,那雙憂慮重重的眼睛并沒有看著我,。而是望著一個不確定的地方,。一個虛無的地方。他的眼前飄著一團霧,??伤置魇窃诟艺f話。
我不安地瞅了一眼他那張被歲月刻滿了深淺不一刻度的臉,,更加不安了,。兩只浮腫的眼袋,真的像兩只小袋子,,無精打采地垂掛在雙頰上,;整張鼓起的左眼皮烏青烏青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好在,,他把下巴和嘴唇上方的胡須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整張臉也就顯得干干凈凈的,。整個人也是,。如果忽略一些細節(jié),,乍一看上去,,他還挺精神的,甚至不像是一個被疼痛折磨了四個月之久的病人,。
只不過,,我總覺得有些異樣,卻又說不出那異樣來自何處,。從這一天開始,,那種說不出的異樣就一直尾隨著他,在他身上時隱時現(xiàn),。
我們從小區(qū)出發(fā),,步行到一個十字路口,再橫穿馬路趕到公共汽車站臺時,,已經(jīng)七點二十了,。那時正值上班高峰期。每一個站臺都擠滿了身著正裝,、翹首以盼的上班族,。每條馬路上都塞滿了像甲殼蟲一樣不停地蠕動、嗡嗡鳴叫的車輛,。
他并沒有如我希望的那樣,,與我待在一起,而是像個漫游癥患者一樣,在人群的縫隙里不停地踱來踱去,。那副樣子,,就像是他那雙舊皮鞋帶著他走似的,而不是他自己主動在走動,,更像是為了與我保持某種距離,。我懷疑他是故意的。因為我向他靠近一些,,他馬上就遠離我?guī)撞健?/p>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索性就站定在一個地方,只用余光盯著他,。
我怕他走丟了,。
他也會停止走動,背著手,,側(cè)著身子,,微張著每一顆牙齒都還沒有擅自離崗的嘴巴,把略微禿頂?shù)念^抬得高高的,,越過無數(shù)只肩膀和無數(shù)顆腦袋,試圖在無數(shù)輛像蝸牛一樣向站臺緩緩駛來的公共汽車中,,辨認出我們要乘坐的那一輛,。
而更多的時候,他像是在尋找著什么,,辨認著什么,。
或許是多年前丟失的一頭羊?;蛟S是一個熟人的背影,。
事實上,他是在偷偷打量周圍的人群,。打量他們時尚的穿著,,夸張的發(fā)型以及他們上下車時所流露出來的種種神態(tài)。
七點五十,,我們等候多時的那輛車終于出現(xiàn)在了長長的車隊中,。我踮起腳尖,隔著騷動不安的人群大聲喊了一聲——“爸爸”,,并給應(yīng)聲轉(zhuǎn)過頭來的他比劃了一個手勢——我在人群中高高地舉起手,,指了指那輛尚未停下來的車。
父親隔著像黑色的潮水一樣涌動的人群看見了,,原地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就像一頭受到驚嚇的老鹿那般慌忙地行動起來,,卻朝著相反的方向小跑而去;或許是意識到不對勁,,又急忙折回,,邁著蹣跚的步子,奔到已經(jīng)打開的涌滿了乘客的車門口,,高昂著腦袋,,劃動手臂,奮力地朝車廂內(nèi)擠去,。
那副滑稽樣子,,就像一個溺水之人,為了抓到一把救命稻草,,而用手臂胡亂地攪動著渾濁的水面,。完全不見了平日里拼命維持的體面,更不用說紳士風范了,??墒撬]有抓到那把稻草——此時此刻,他想抓住的那把稻草,,就是一個空座,。
然而他并沒有放棄。他一邊遵照司機的“指示”往車廂尾部擠去,,一邊不停地打量是否還有漏網(wǎng)之魚,。左顧右盼了半晌,確定每個座位上都坐著一個乘客以后,,他這才惶然不安地站定在車廂中部與尾部的結(jié)合部,,左手攀住車廂壁上的扶欄,右手牢牢地抓住頭頂?shù)姆鍪?,努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
我擠到他身旁,,擔憂地望了他一眼——我怕他堅持不住,。他或許是覺察到了,把臉側(cè)了過來,,可我們的目光剛剛觸碰到一塊兒,,他就急忙把那道閃爍不定的目光移開了,移到了車窗外黑壓壓的車流中,,移到了灰頭灰臉的馬路上,。
我想請求坐在我們面前的乘客給父親讓個座,可那幾個標識著“老弱病殘孕”的座位在這一天確實是物盡其用——坐著幾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我實在張不開口,。父親看起來比他們年輕多了。他的兩鬢還沒有染上霜雪。我也不可能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一位準癌癥患者,。
我們就這樣站立在擁擠不堪的車廂中,像兩個偶然遭遇的陌生人一樣不曾說過一句話,,卻又惺惺相惜,,彼此心照不宣。
這個時間點上的武漢堵得厲害,。半個小時過去,,我們乘坐的公共汽車才走出兩站路。真是急煞人,。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抵達目的地,。
馬路上揚起的塵灰,空氣中飄浮的粉塵,,汽車排出的黑色火焰般的尾氣,,趁機一股腦兒地灌進車廂,憋得人難受至極,。
父親已在不知不覺間把整個背部倚在了黃色護欄上,,那張被修刮得干干凈凈的臉,不時扭結(jié)到一起,。因為長時間站立,,他的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某些不適反應(yīng)。但我依然無能為力——與其說是無能為力,,不如說是托辭,。
如果我鼓起勇氣到尾部車廂請求那些年輕乘客,應(yīng)該會有人讓座的,。但我們的臉皮天生跟母親的一樣薄,,在外人面前難開尊口,即使是在舉步維艱的時刻,?!覀儚男∈艿降募彝ソ逃褪侨f事靠自己,,勿輕易求助于人,。
還好,車駛上長江大橋后,,車速明顯快了起來,,寬闊的橋面上不像先前那樣堵了。九月浩蕩的江風恰逢其時地穿過幾扇打開的車窗和車門的縫隙吹拂進來,??諝饬ⅠR變得新鮮了,。
父親挪了挪腳,換了一個站姿,,把頭扭向江面,,透過車窗好奇地打量薄霧籠罩之下的江水,幾艘只剩下一個模糊輪廓的運沙船,,以及矗立在岸邊夢幻般的城市,。當然,他所感興趣的東西不一定是這些,。
到了漢口界,,他終于撈著一個座位,但他沒有急于坐下,,而是把僵硬的大腿好好地揉捏了一番,,才徐徐地沉沉地坐到了座位上。
“我們應(yīng)該早一點出發(fā)的,,九點鐘趕不到醫(yī)院了,。”父親從腰間掏出手機,,瞄了一眼時間,,對我說道。言語間有一點埋怨的意思,。
或許是出于自責吧,,我保持緘默。
父親喉結(jié)蠕動,,還想說點什么,,但見我沒有回應(yīng),便收回話頭,,重新把頭扭向窗外,,睜大眼睛,打量著那個陌生世界,。
那些迷宮般的街巷,,在他的眼底,一定涂滿了童話般明快的色彩,。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