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倉
天剛麻麻亮,,我攜妻驅(qū)車向大山深處的老家趕去,。
路旁的樹影向后滑去,,四叔父昨晚電話“明天一定回來……”的叮嚀聲在耳畔縈繞。
掛在大山中的簡易柏油公路,,時而在山間盤旋,,時而落入溝谷;時而舒緩,,時而陡峭,。妻子絮絮叨叨:“跑160公里的路為吃一頓羊肉,值得嗎,?,!”
“值!”我專心開車,,重重地回答她,。叔父的那份深情用錢能買得來嗎?,!
風馳電掣,,又一個急轉(zhuǎn)彎,遠遠地看見大山腳下的廟疙嶗,,炊煙裊裊,,向山峁升起,山峁上有座墳,,朝陽一閃一閃,,那座墳顯得越發(fā)的醒目了,,那就是我夢魂牽繞的爺爺?shù)膲灐?/p>
掐指一算,爺爺離開我們40個年頭了,。
記憶里,,爺爺沒有經(jīng)手過錢。常年的勞作,,使得他的身體彎得像張滿弓,,額頭間的皺紋里夾滿了泥土,胡須垂落成斗筆尖兒,,說話時上下翹動,。
爺爺一生善良、溫和,、憨厚,、肯干,處事小心,,走路都怕踏死一只螞蟻,。
那個年月,田瘠人貧,,勞力上山忙活去了,,爺爺就在家種樹,梨樹,、杏樹,、果子樹、桃樹和李子樹栽滿了莊院周圍,。
生產(chǎn)隊一年分得的糧食,,怎么精打細算也填不飽一大家人的肚子,只有靠這些果木樹上的果子救命了,。果樹一掛果,,爺爺就把果樹下面的土翻松刨平——錄蹤,警示小偷,。
眼看李子由小變大,,乒乓球一樣大,笑盈盈地,,把半邊臉都笑紅了,,其實,還沒有熟透,,等由紅變紫就可以采摘,,一嘟嚕一嘟嚕掛滿枝頭,壓彎了樹枝,伸手可摘,。
一放學,,我就急不可待地往家跑,不管不顧地摘吃李子,,一口吞進一個,,果汁四溢,那個酸澀啊,,無法形容,。這時,爺爺撅起胡子喊:“饞貓,,還沒熟呢?!?/p>
一天中午,,爺爺沒吃幾口飯就說:“飽了飽了!”撂下飯碗,,肩扛鋤頭去看果樹去了,。其實,爺爺作假,,那是為了節(jié)食讓家人多吃幾口飯,。
我偷偷跟隨爺爺身后。爬上崖畔,,轉(zhuǎn)過一個山咀咀,,來到幾棵李子樹前。只見鄰村狗蛋偷摘李子,,裝了半口袋,,正欲俯身背起,看見我們,,倏地站起想跑,。我肺都氣炸了,本想跟爺爺抓住狗蛋教訓一下,。
“慢,!”哪料想,爺爺邊喊邊緊忙上前,,按住狗蛋,,雙手扶起口袋,搭在狗蛋的肩上,,摸摸狗蛋的頭,,推了一把:“快走,操心人看著了?!惫返皾q紅了臉,,閃動著淚花,邊跑邊撂下一句感恩的話:“太爺爺,,我再也不偷了,。”
“快走快走,!”爺爺揚起鋤頭指點,,看著狗蛋走遠了,他重新刨平地面,,防止小偷摘李子,。
爺爺沒有多大本事,從小學得一手編筐手藝,。
在滿山寸草不留的年月里,,不知道爺爺從哪里砍到紅柳條,兩尺多長,,筷子一般粗細,,紅色,柔韌,,不易折斷,。爺爺先是用刀砍掉稍頭,嚓嚓幾下,,根部變尖,,鋪在地上,粗長紅柳條交叉一擺,,中間加一條細麻繩,,然后,跟蜘蛛織網(wǎng)一樣,,一根接一根地轉(zhuǎn)圈編織,,一會兒鍋蓋大的筐平展展躺在院里。
這時,,爺爺燃起一堆火,,一根粗柳樹棍兒在火中穿行,啪,,置于地上一摔,,一頭抵墻,柳棍慢慢地變彎,,一個U形狀的筐攀立現(xiàn)眼前,。爺爺坐在一方青石上,,筐子在他的懷前像正月十五的轉(zhuǎn)燈,筐子轉(zhuǎn),,手指飛,,柳枝跳,一直把日頭送到山間,。
他常常把新編的筐分送給鄉(xiāng)親,,供大家把肥料送進田,把柴火提回家,,把一年的收成收藏,。
樹大分枝,人稠分家,。一家分成三家,,窯洞不夠。爺爺就起早貪黑,,在老家的偏旁又給四叔父拉新莊,。依山勢鏨出一個直面,在直面上挖窯洞,,把窯洞里的土用筐一擔一擔送出院畔外。日復一日,,挖呀挖,,擔呀擔,總算挖出了三只窯洞,,眼看新地方落成了,,在挖最后一只窯洞的時候,窯傍塌下一塊土,,砸傷了爺爺一條腿,,落下了殘疾。
躺了幾天,,爺爺就下地干活了,,佝僂著背,步履蹣跚,,依然頑強地繼續(xù)挖窯,,還常常扶住拐棍下深溝挑水,水缸總是盛得滿滿的……
車停在院墻外,。一眼望去,,羊圈里,四十多只白山羊,,正搶著吃石槽里的干草和玉米,,有的揚起前蹄,,挺起彎角四目相瞪,啪,!啪,!打斗掙食,小羊羔跪在媽媽跨下一頂一頂?shù)某阅?,還不時地叫,;豬圈里兩頭足有200多斤重的黑豬,哼哼地拱墻,,看見來人,,倏地立起前踢張大嘴巴索食;一群紅臉母雞在院畔走來走去,,“咯咯噠,,咯咯噠”地報喜;一條小黑狗撒著歡子追趕花貓玩耍,;鐵皮蓬下的三輪車,、摩托車、脫粒機整裝待發(fā),;門鹼畔一棵大樹上,,兩只喜鵲撲棱著翅膀,盤旋在頭頂,,使勁地叫,。
推開朱漆大門,但見四合大院,,正面一溜四只窯洞,,窯口青磚箍出了花樣,崖面青磚從地面箍到崖畔,,崖面鑲有如意圖案,;窯洞左右對稱四間新瓦房,青磚紅瓦,,房脊上點綴展翅欲飛的鴿子,;水泥院子一角有口水井,院墻上的電閘一拉,,清澈的井水嘩嘩地在膠皮管頭噴出了歡歌笑語,;半院子金燦燦玉米棒子摞的比人高,個比個的胖大,;灶房一口大鐵鍋咕嘟咕嘟,,羊肉一塊一塊地翻滾,清香的羊肉香味在大院里彌漫……
滿桌羊肉滿桌人,,大家一邊享受美食,,一邊細數(shù)眼下的好日子,。
“現(xiàn)在黨的政策好得很咧,每年給我開的小賣部還補助一萬哩,?!彼膵尶熳炜焐嗟卣f。
“誰說不是呢,,我放羊,,上邊還給補貼鼓勵呢?!彼氖迓朴频刂v,。
“我們農(nóng)民種地,政府還反過來給補貼呢,。大哥,,你說哪個朝代能這樣對待農(nóng)民?,!”堂弟接過話茬感嘆,。
細嚼慢咽的侄子盼盼,揚起筷子,,也眉飛色舞地幫腔:“我們上學也不要錢,,每天伙食不比家里差,大爹,,你看,!”順著手指方向,我才發(fā)現(xiàn),,獎狀貼滿半面墻。
堂弟有四個孩子,,都不愿意窩在家里,,進城上學了,一個比一個學習好,,比賽看誰得的獎狀多,。
清香的羊肉味兒,滿屋繚繞,,歡聲笑語,,一浪高過一浪,帶著醉意向屋外飄去,。
長方形的爐子,,風抽得呼呼響,炭火越燃越旺……